王啬夫态度的转变,确实给土窑里的生活带来了一丝短暂而虚假的“安宁”。他偶尔会派人送来一小袋陈年粟米或几块粗盐,美其名曰“体恤艰难”,实则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投资”。张伟照单全收,却加倍警惕,从不轻易食用送来的东西,也严禁徐元直在窑外露面。他知道,这点小恩小惠,是裹着蜜糖的毒饵。
春去夏来,天气日渐炎热。豆苗在张伟的精心照料下,顽强地生长着,虽然瘦弱,但总算给荒芜的土地增添了一抹绿色希望。徐元直的身体基本康复,他不再仅仅是“累赘”,开始主动承担更多活计。除了继续教张伟识字,他还帮着整理窑内、编织草具,甚至尝试用简陋的工具修补漏雨的窑顶。两个年轻人,在困境中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的共生关系。
然而,这种脆弱的平衡,很快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破了。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天色陡然阴沉下来,乌云如同泼墨般滚滚压境,狂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吹得人睁不开眼。张伟正在田里除草,看到天色不对,立刻招呼徐元直往回赶。
刚跑回土窑,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变成倾盆暴雨。天地间一片混沌,雷声轰鸣,电蛇乱舞。土窑本就简陋,在狂风暴雨的肆虐下,顿时显得岌岌可危。雨水从窑顶和墙壁的裂缝中疯狂涌入,很快就在窑内积起了水洼。干草铺被浸湿,火堆被浇灭,寒气伴随着湿气弥漫开来。
“不好!窑要塌!”张伟看着窑顶不断掉落的泥土和碎石,脸色大变。这土窑年久失修,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他一把拉起还有些惊慌的徐元直,吼道:“快!出去!到外面高地躲躲!”
两人冒着瓢泼大雨,冲出摇摇欲坠的土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附近一处地势稍高的石崖下躲避。雨水瞬间将他们浇透,冰冷刺骨。回头望去,只见土窑在暴雨中剧烈晃动,终于在一阵沉闷的巨响中,轰然坍塌了一半,泥水混合着杂物涌出,一片狼藉。
家,没了。
张伟站在雨中,看着那片废墟,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和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辛辛苦苦经营的这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窝,就这么毁了。里面那点可怜的家当——藏起来的豆种、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粮食、徐元直视若珍宝的几卷书简,恐怕都埋在了泥浆里。
徐元直也是面色惨白,嘴唇冻得发紫,身体不住地颤抖。他不仅为失去安身之所而恐惧,更担心那些书简——那是他精神世界最后的寄托。
暴雨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变小。两人浑身湿透,又冷又饿,狼狈不堪地站在泥泞中,望着眼前的废墟,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怎么办……”徐元直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毕竟是个文人,何曾经历过这等绝境。
张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神在绝望中反而透出一股狠厉。他蹲下身,检查着坍塌的土窑。主体结构毁了一半,但靠近山壁的部分似乎还勉强支撑着,形成一个狭窄的三角空间。
“不能待在这里了。”张伟斩钉截铁地说,“这窑废了,修不了。王啬夫要是知道我们连窝都没了,肯定会起疑心,甚至可能趁机发难。”
他站起身,望向南方。雨后的天空依旧阴沉,但远方的天际似乎透出一丝微光。
“我们必须走。”张伟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离开这里,去许都。”
徐元直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恐惧:“去……去许都?现在?我们……我们身无分文,连路引都没有!怎么去?路上被盘查怎么办?”
“留在这里是等死!”张伟打断他,目光灼灼,“土窑塌了,我们没了遮掩。王啬夫不是善茬,他的耐心是有限的。豆子还没熟,我们拿什么还他的‘债’?等他发现你那个‘叔父’迟迟没有动静,他还会像现在这样客气吗?”
他顿了顿,指着废墟:“你看看!老天爷都不让我们留了!这是天意!”
徐元直沉默了。张伟说得没错。留在这里,危机四伏,前途一片黑暗。去许都,虽然希望渺茫,九死一生,但至少……还有一线生机。去找叔父徐璆,是他们目前唯一的、理论上可行的出路。
“可是……路怎么走?盘缠怎么办?”徐元直问出了最现实的问题。
张伟的目光扫过坍塌的土窑,扫过那片在雨水中显得格外可怜的豆苗地,最终落在那半袋王啬夫前几天刚送来的粟米上。米袋被压在废墟边缘,侥幸没有被完全埋没。
“抢在王啬夫发现之前,把能带的东西都挖出来!”张伟开始行动,语气不容置疑,“那点豆种,还有这袋米,就是我们的盘缠!没有路引,我们就走小路,绕开城镇!白天躲,晚上走!”
他看向徐元直,眼神锐利:“徐先生,我知道你怕。我也怕。但怕没有用!要想活命,就得拼一把!你读过的书里,有没有讲怎么认星辨方向?有没有讲野外怎么找水找吃的?”
徐元直被张伟的决绝感染,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惧,点了点头:“《禹贡》、《山海经》……有些记载,或许……有用。”
“好!”张伟用力一拍手,“那我们就赌这一次!你出脑子,我出力气!我们一起,走去许都!”
暴雨冲刷过的荒野,一片泥泞。两个落难的年轻人,站在废墟之前,做出了一个改变他们命运的决定——逃离廪丘,奔赴许都。
前路漫漫,凶险未知。但绝境之中,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恐惧。
乱世飘萍,终要顺流而下,搏一个出路。 坍塌的土窑,成了他们踏上新征程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