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镇西头的山神庙,早已没了神像。
断成两截的泥塑菩萨歪在供桌下,半边脸埋在厚厚的积灰里,露出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漏雨的屋顶。墙角结着蛛网,地上散落着香烛的残片,唯一能避雨的地方,是供桌后那片被横梁挡住的角落,勉强能容下两个人。
林风将苏清寒轻轻放在铺着干草的木板上,这是他从镇口废弃的草棚里拖来的。少女的白衣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脸色苍白得像宣纸,长长的睫毛垂着,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自她施展“寒月焚心”后,便一直昏迷不醒,琉璃盏魂悬在她胸口,月白与冰蓝的光芒交织成薄纱般的光晕,一点点滋养着她枯竭的经脉,却始终无法让她睁开眼睛。
“会好起来的。”林风低声说,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对昏迷的人承诺。他撕下衣角,蘸着山涧打来的清水,小心翼翼地擦拭她脸上的血污。指尖触到她微凉的皮肤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这已经是她第二次为他挡下致命的攻击了。
山门外传来一阵风声,裹挟着远处镇民的咳嗽声。自上次的腐尸蛊后,镇子还没完全恢复元气,此刻又因邪修突袭的消息人心惶惶。林风不敢把苏清寒带回镇里,一来怕惊扰了她,二来更怕那些潜藏的眼线——赤焰道人虽死,他背后的势力却像躲在暗处的毒蛇,不知何时会再次扑出来。山神庙虽破败,却是眼下最安全的地方。
他在供桌前坐下,将琉璃盏魂捧在手心。碎片已比初见时大了近一倍,月白与冰蓝的纹路在掌心流转,像极了纠缠的命运。林风尝试着运转守盏诀,引导碎片中的灵力顺着指尖渗入苏清寒体内——这是他在来的路上想到的办法,既然盏魂能净化腐尸蛊,或许也能驱散禁术留下的邪火余烬。
灵力刚进入苏清寒的经脉,就遇到了强烈的阻力。一股灼热的气浪从她丹田处翻涌而出,带着毁灭般的气息,正是“寒月焚心”燃烧仙元后残留的反噬之力。林风的灵力如同投入火海的溪流,瞬间被蒸发了大半,疼得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不行……太急了。”林风抹了抹嘴角的血,眉头紧锁。苏清寒的经脉已在禁术中受损,强行注入灵力只会让她伤得更重。他必须找到更温和的方式,让盏魂的净世之力与她自身的寒月灵力相融合。
他想起守盏诀的口诀:“以魂养魂,以心印心,九世轮回,归于一盏。”或许,关键不在于强行驱动,而在于共鸣?
林风深吸一口气,将掌心贴在苏清寒的胸口,让琉璃盏魂与她的心脏同频共振。他闭上眼睛,摒除杂念,任由自己的意识沉入碎片之中。月白与冰蓝的光芒渐渐变得柔和,不再是对抗的两极,而是像水流般交织缠绕,顺着他的掌心,缓缓渗入苏清寒的体内。
这一次,没有遇到阻碍。
净世之力如同初春的融雪,温柔地包裹住那股灼热的反噬之力,一点点将其消融。林风能“看”到苏清寒体内的景象:断裂的经脉在光晕中缓慢愈合,枯竭的丹田重新泛起微光,而在她颈后靠近肩胛骨的地方,有一个淡青色的印记,形状如同半盏琉璃,正随着净世之力的涌入,隐隐发光。
林风的心脏猛地一跳。
那个印记,他在自己的左肩后见过。是很小的时候就有的,像块淡青色的胎记,他一直没在意,此刻看来,竟与琉璃盏的形状一模一样!
“守盏人印记……”林风喃喃自语,突然明白了什么。苏清寒说她的血脉与琉璃盏同源,原来并非虚言,她颈后的印记,分明与自己的“守盏人”标记是一对!难道说,她与自己的羁绊,早已刻在血脉里,远不止“应劫之人”那么简单?
就在这时,苏清寒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林风连忙收回灵力,紧张地看着她。只见少女缓缓睁开眼睛,眸中先是一片茫然,随即渐渐聚焦,落在他布满血丝的脸上。
“你……”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久旱的土地裂开了缝。
“你醒了!”林风又惊又喜,连忙扶她坐起身,从行囊里拿出水囊,“先喝点水。”
苏清寒靠着墙壁,小口小口地喝着水,目光落在他嘴角的血迹上,眉头微微蹙起:“你用了盏魂的力量?”
林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只是试着帮你净化体内的反噬,没敢用太多灵力。”
苏清寒没有说话,抬手抚上自己的颈后,指尖触到那片微微发烫的皮肤时,眼神复杂:“你看到了?”
“看到了印记。”林风直言不讳,“和我肩上的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
“我说我是应劫之人,与你相遇会引发青冥劫,这是真的。”苏清寒打断他,声音恢复了些许清冷,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但有些事,我没告诉你。”
她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最终还是缓缓开口:“《天衍预言》里说,九世轮回,是上古大能设下的棋局。守盏人背负着收集盏魂的宿命,而应劫之人,则是封印魔尊的容器。我们的血脉里都刻着琉璃盏的印记,你的印记引动盏魂,我的印记承载净世之力,合则能封印魔尊,分则……”
“分则会怎样?”林风追问。
“分则会被魔尊的怨念利用,让每一世的相遇都成为灾难的导火索,直到第九世,怨念积累到极致,便会冲破封印,引发青冥劫。”苏清寒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林风心上,“我颈后的印记,和你的一样,是轮回的证明,也是劫数的枷锁。”
林风愣住了。他想起第二世的记忆里,那个叫阿木的樵夫和被贬的仙娥,他们分明只是想相守,却引来天罚拆散;他想起苏清寒母亲的结局,因不愿成为容器而惨死在天劫中……原来每一世的悲剧,早已被写进所谓的“预言”里。
“所以,你之前推开我,是怕重蹈覆辙?”林风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苏清寒别开视线,看向漏雨的屋顶,雨水顺着破洞滴落,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水花,“我母亲试图打破宿命,结果却加速了劫数的到来。我不能再犯同样的错。林风,你走吧,回到落霞镇,忘了琉璃盏,忘了我,像个普通人一样活下去。”
“我做不到。”林风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如果宿命就是让我们互相推开,让每一世都留下遗憾,那这宿命本身就该被打破!你母亲失败了,不代表我们也会失败。”
“你不懂!”苏清寒猛地提高了声音,胸口因激动而起伏,“青冥劫一旦爆发,三界都会化为炼狱!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让无数人陪葬!”
“那你用‘寒月焚心’的时候,想过自己的性命吗?”林风也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为了救我,不惜燃烧仙元,难道这也是为了三界?苏清寒,你敢说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私心’吗?”
苏清寒被问得一窒,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是啊,当时她根本没想那么多,只知道不能让林风死,不能让他像第二世的阿木那样,孤零零地留在原地。那种不顾一切的冲动,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守责”?
看着少女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林风的心软了下来。他放缓了语气,重新坐下,从行囊里拿出一块干粮,掰碎了递到她嘴边:“先吃点东西。不管你怎么想,在你好起来之前,我不会走。”
苏清寒没有张嘴,也没有推开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少年的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下巴上甚至冒出了几颗青涩的胡茬,可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像山涧里那块不会被水流冲垮的顽石。
记忆突然毫无预兆地涌来——不是清晰的画面,而是零碎的片段:桃花树下递来的红果,雪地里并肩留下的脚印,城楼上随风飘动的衣角……那些属于前几世的、被盏魂封存的情感,此刻竟顺着血脉,一点点渗入心底。
她一直以为,坚守教条、远离林风,就是在阻止劫数。可刚才在昏迷中,她却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成了那个被天雷击伤的仙娥,看着阿木化作望夫石,心口的疼比禁术反噬更甚。原来有些羁绊,不是想断就能断的。
林风见她不动,便将干粮放在她手边,自己拿起另一块啃了起来。山神庙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和两人的呼吸声。他没有再劝,只是默默地陪着她,像是在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决定。
苏清寒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肩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看着他小心翼翼护住怀里的琉璃盏魂……突然觉得,或许“宿命”并非只有黑白两色。预言说他们会引发灾难,可也说他们能共同压制青冥劫,不是吗?
她拿起手边的干粮,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干粮有些硬,噎得她喉咙发疼,可心里却泛起一丝奇异的暖意。
“守盏诀练得怎么样了?”她突然问道,语气缓和了许多。
林风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刚入炼气一层,还不太熟练。”
“我教你。”苏清寒说,“清霄宗的基础心法与守盏诀有相通之处,或许能帮你更快掌握盏魂的力量。”
林风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
苏清寒点了点头,开始低声讲解清霄宗的吐纳法门。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雨声仿佛成了背景音,让这破败的山神庙里,第一次有了温馨的气息。
林风听得很认真,时不时提出疑问。当他说到自己能通过盏魂回溯前两世的记忆时,苏清寒的动作顿了顿。
“你看到了什么?”她问,声音有些微的颤抖。
林风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第二世桃花谷的画面告诉了她:“我看到我们……那一世,你是仙娥,我是樵夫,你说要带我回天上。”
苏清寒的眼圈微微泛红,别过脸去:“都是些无用的记忆。”
“不是无用的。”林风看着她,“那些记忆告诉我,我们每一世都在寻找彼此,这不是劫数,是缘分。”
苏清寒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看着地上的水洼。水洼里映着她的影子,也映着林风的影子,两个影子挨得很近,像是从未分开过。
雨渐渐停了。
夕阳透过屋顶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柱,光柱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琉璃盏魂不知何时飞到了两人中间,月白与冰蓝的光芒交相辉映,在墙上投下一个完整的琉璃盏影子。
“九世轮回,归于一盏……”苏清寒喃喃自语,指尖轻轻触碰那道光影,“或许,预言也并非不可更改。”
这是她第一次,对坚守了十几年的“宿命”产生动摇。
林风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微光,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改变。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与她一同握住了那枚悬浮的琉璃盏魂。
净世之力在两人掌心流转,带着温暖的力量,抚平了经脉的伤痛,也悄悄融化了心中的坚冰。山神庙外,晚风吹过树梢,带来了远处镇民的笑语声,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
“林风,你跟我回清霄宗吧!但你只能先作为杂役,可以了?”说完,苏清寒深深的注视着林风。“好啊,只要你在,我去哪都行”林风也同样回望着苏清寒,两人彼此对视,眼睛里倒映着彼此的身影。
他们都知道,前路依旧充满未知。万尸谷的威胁、清霄宗的禁令、青冥劫的阴影,都像沉重的枷锁。可此刻,在这破败的山神庙里,握着彼此的手,感受着血脉中流淌的羁绊,他们第一次觉得,或许真的可以试着,一起去打破那所谓的宿命。
琉璃盏魂的光芒越来越亮,隐约间,第三世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来——那是战火纷飞的年代,他是将军,她是医女,他们在城楼上许下的诺言,与此刻的心跳,奇迹般地重合在了一起。
轮回还在继续,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