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奉吉离开了凤凰台。
大乘期修士在半天榴宫装作一个元婴修士并不困难。
困难的是被那九个字筑造的牢笼。
“沉默寡言,没有存在感。”
他为何不能上前,为何不能上前。
他只能安静地蛰伏,等待那“危急时刻”,等待拦去她的危机。
他不在乎性命,他怎么会在乎性命,他只想再多看看她。
他看着她的成长,她的蜕变,她一点点在这个世界发光,所有人都看向了他,他是微不足道的一个。
甚至,她都觉得他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众多师兄当中,寡言鲜语的一个。
或许,还不讨喜?
可是从前,她很喜欢他的啊,若是不喜欢他,怎么会一眼便将他捡了回去?
千年前与千年后共一轮月,他也终于再见同一人。
他无法触及明月,也同样无法触及她。
“我是你奉吉师兄,若是记不住,只管再问我便好。师兄在师门不算出众,记不住也是常事。”
记住我,记住我,记住我,记住我。
他咬住唇死死克制住祈求。
日月周而复始地回转。
她在茁壮成长,他在送她走着一程路。
看他的一家之主捧着草莓小蛋糕欣喜,看着她得到了那条粉绒披风……
他学着她或许会喜欢的方式,学着那个男人的样子照顾她,而等她再见那个一家之崽,会想到那是他吗?
直到,直到终焉到来。
他从前日日夜夜祈求天道,祈求时间快快走,让他再见到她。
而如今日日夜夜祈求天道,祈求时间慢些慢些,让他再多看看她。
那一天还是来了。
他静静立在绣澜心境中,在那棵绿冠如云的榴树下。
在随她同往凤凰台,他再见了那个男人,他为他办了一件事,他告诉了他这一天。
双瞳神目可窥因果,可见光阴长河,预言千年。
这一天是他,也是那个男人的死期。
当初柳花镇那个瘸腿的小乞丐在一场大雪中遇见了那个人,如今,在如火的榴花下,他再见了她。
上一回见面藏在人群中,这一次所有人都是模糊的,只有他与她是清晰的。
他望着那双熟悉的眼,疏离地映着他。
他还是缄默着。
临别之际,那些委屈与思念的倾诉似乎都不要紧了,他只想再抱抱她,依偎在她身边,再睡一觉。
最好披上他的粉绒披风。
……
这一回他抱住了她,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看见了自己的破碎,在那一刹那除了不舍,就是希望他的血液会更像天荷繁星,不要太难看,不要吓到她。
那个没有存在感的程师兄,竟会舍命救她。
因为,他一直很思念,很喜欢,情愿为他的春衣姐姐付出一切。
来与我再见吧,姐姐。
我在千年之前,等你。
即便这是我的最后一面,即便,我一点一点也不想离开。
真的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能再见到您。
可没有办法,若不如此,该如何相遇,如何应付命运,如何……再与您回家。
——
——
夜色越来越沉。
段春衣从宿舍楼走下来,院中的灵烛在风中散发着暖黄色的光,但那无火的光源其实是冰冷的。
月色也有些寒凉,晚风将东扇长老插在阵心的那面魂帜刮得猎猎。
风声呜呜中,段春衣觉得额前有些发晕。
“引魂幡?东扇长老竟有这宝贝?”
“司氏竟舍得将引魂幡外借?”
东扇长老摆摆手:“司氏自然不舍得,从前我也觉得这很稀罕,但两百年前在一个秘境里,意外得到了许许多多,装满了两个乾坤袋,也就不稀罕了。”
说着东扇长老又取出十几面魂帜,将几个阵眼插满了。
纤细的魂帜在风中规律地拂动,晚风刮过那繁复的图腾,密密织就的材质上,在风过时仿佛有低低吟喃不断响起。
东扇长老在召程师兄的魂。
段春衣不知为何,总是在风中,在魂帜的猎猎中,仿佛总是听到自己的名字。
像是有人在不断呼唤她,隔着陈旧的光阴,叹息一般带着哭音。
“小师妹?”
大师兄清朗的嗓音唤回她的出神,段春衣扭头,瞧见大师兄弯起眼睛,“在难过?”
他拍拍她的肩,“人死不能复生,死了一个师兄,小师妹还有许许多多师兄呢。”
万岁观南盘膝坐着,也笑着道:“还有许许多多师姐,我们都会好好陪着小师妹,可不会随随便便死掉。”
段春衣张口欲言,一颗脑袋搭在她的肩头,低眸一看,是晃晃幽怨的眼。
又往右边一看,不停挠她衣角,是钟离小白。
她拍拍小狗脑袋,“乖小狗乖小狗。”又拍了拍晃晃的脑袋,意思意思都端了端水。
并膝坐好,她问东扇长老,“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吗?”
东扇长老拍拍手:“嗯,你们一起叫奉吉的名字,大声叫,要多大声,就多大声。神识都散出去。”
“这管用吗?”
“你会招魂吗?质疑本长老?”
“不敢不敢。”
于是一群人绕着院子,或者爬上楼顶,超大声开始喊,“程奉吉,程奉吉!!”
虞侯嘀咕,“这都多久了,魂早飘远了吧?”
段春衣喊了两声,道:“玉昆仑有护宗大阵。”
“玉昆仑的护宗大阵还能困住魂魄?”大师兄表示不信。
段春衣:“尽力一试吧。”
她的乾坤袋里有一条保管得很好的粉绒披风,裹着一座矮矮的草莓塔,一座没有名字的小小墓碑。
小孩的墓碑旁,是她从前在香香那边摘的几束天荷繁星,鲜红晶莹,繁茂的绿色枝叶像是一丛荒荒的草。
九个合欢宗上蹿下跳。
嚎叫了半夜,一无所获。
东扇长老的眉头皱紧就没有松开过。
她开始盘问,那天究竟是什么情况,来的是什么魔头,反复确认程奉吉究竟是不是,魂飞魄散了。
月色越来越黯淡,最后乌云彻底遮去残月。
半夜开始落下小雨。
林间的夜鸟咕咕叫着。
段春衣拔下了一只引魂幡,莹润的玉石手柄握住手里,透着淡淡的暖意,她看向了高处黑暗的天穹。
“程师兄,程师兄……”
“奉吉师兄……”
黑暗的天空不回答她。
晚风徐徐掀动她的衣摆,缓缓拥住她,似是眷恋蹭着她的衣襟。
岁岁不老是修士。
风雨如晦是死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