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登基的喧嚣与荣耀，随着宫门的缓缓关闭，似乎被隔绝在了那重重宫阙之外
但权力的交接远非一场大典就能彻底完成
无数细务还等着新的主人拍板定论
其中一件看似简单却意义非凡的事情，就是确定新的年号
御书房内
朱标已换下了沉重的衮冕，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
坐在主位之上，少了几分典礼时的威严
多了些日常的随意
下方，燕王朱棣，周王朱橚，楚王朱桢、齐王朱榑等几位就藩的亲王
以及几位礼部的官员和大儒分坐两侧
气氛远不如大典时庄重，反而透着点……鸡飞狗跳前的躁动
“年号乃一朝之始，气象所钟，必要磅礴大气，寓意深远！”
楚王朱桢率先开口，他嗓门洪亮，震得窗棂似乎都嗡嗡作响
“本王苦思数日，得一佳号——‘靖和’！靖者，安定平定也，和者，和睦太平也！寓意我大明四海靖平，君臣和睦，天下大同！如何？”
他说完，得意地环视一周，尤其看了朱标一眼
他话音刚落，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学士就皱起了眉头，捋着胡子慢悠悠地反驳
“楚王殿下，此号……恐有不妥。靖字固然有平定之意，然亦易使人联想靖难……虽意义不同，然音同字近，终非吉兆，避讳为佳”
朱桢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梗着脖子想反驳，却被旁边的周王朱橚悄悄拉了下衣袖
一旁的朱棣也是皱了皱眉头，这老东西是不是也看过明史？
周王朱橚性子温和些，沉吟着开口道
“六弟所虑甚是，然老先生所言亦有理。不若……取‘光烈’二字如何？光者，光明辉耀，烈者，功业显赫！既彰太祖开国之伟烈，亦显新皇承继之光明！”
另一位礼部官员立刻摇头
“周王殿下，‘光烈’虽好，然前汉已有光武帝刘秀用过‘建武’，亦称光武皇帝，后世亦常以‘光烈’称之，我等再用，恐有拾人牙慧之嫌，难以彰显我朝新气象”
齐王朱榑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文人就是麻烦！依我看，‘武定’就挺好！武以定国，彰显我大明赫赫军威！看谁还敢不服！”
他挥舞着拳头，一副要立刻出去打仗的架势
“齐王殿下！”
老学士差点把胡子揪下来
“万万不可！新皇登基，当以文治昭示天下，岂可一味强调武功？‘武定’二字，杀伐之气过重，非仁君之象啊！”
朱棣一直没怎么说话
此刻见弟弟们提出的年号接连被否
嘴角微微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诸位贤弟与先生们所言都有道理，年号既要承前启后，又要避免歧义与前朝重复，我倒觉得，或许可以往康、泰、永、熙这类寓意长治久安，光明和乐的字眼上想想。比如……永乐？永享太平，万民安乐，寓意简洁而美好”
他看似随意地说出了这个在原本历史中属于他自己的年号
目光却悄悄瞥向朱标
朱标心中微微一动
“永乐”他自然是知道的
在后世的评价里，这也算是个不错的年号
他正想开口表示可以考虑，那位最是古板的老学士又站了出来
“燕王殿下，‘永乐’二字，寓意虽佳，然……然略显……略显直白，少了几分帝王之道的深沉与厚重，且乐字，恐引人耽于享乐之遐想，于国之初，似有未宜”
朱棣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本来也不是真心要推这个年号，只是试探一下，没想到被驳得这么干脆
“不是！老东西你不能为了抬杠而抬杠啊！”
朱标见场面有些僵
便拿起笔
在面前的宣纸上记下了几个听起来还不错的提议
包括被否掉的“靖和”、“光烈”、“武定”以及朱棣提出的“永乐”
他试图缓和气氛
“诸位所提皆有可取之处，年号之事关乎国运，确实需慎重，可还有别的想法？”
这一下，仿佛打开了闸门。
亲王们觉得自己被文官们驳了面子
纷纷搜肠刮肚，提出各种或引经据典，或自创一格的年号
“那就‘雍熙’！《尚书》有云……呃，反正就是好！”蜀王朱椿喊道
“不好不好，‘雍’字与前朝关联太多！”
“那‘景瑞’呢？景星庆云，祥瑞之兆！”
“略显小家子气，不够堂皇！”
“‘开泰’！三阳开泰，万象更新！”
“前朝似有近似者，需查证！”
文官们则引经据典，将亲王们提出的年号批得几乎体无完肤
争论越来越激烈，声音也越来越高
亲王们觉得文官们是故意刁难，文官们觉得亲王们不通文墨，胡乱开口
不知不觉间，以御案为界
桌子左边以朱棣，朱桢为首的亲王们
一个个面红耳赤，挽袖子瞪眼
桌子右边以几位老学士为首的文官们，则吹胡子瞪眼，据理力争
两边隔着桌子指手画脚，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方脸上
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眼看就要从文斗升级为武斗，上演全武行
朱标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哭笑不得，正准备出言制止
忽然，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如同冷水浇头，让他瞬间冷静下来
他放下笔，目光扫过眼前吵作一团的弟弟和臣子，眉头微微蹙起，轻声自语般说了一句
“今日……是朕登基的日子”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逐渐拔高的争吵声中，却异常清晰地传入了几位亲王的耳中
朱棣最先反应过来
“哎哎哎哎哎！都闭嘴！听听陛下要说什么！”
朱棣这话一出，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朱标将目光投向朱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老四，今日大典……按制，是否该有人去……禀报父皇一声？”
他问得含蓄
但意思很明显——老爷子那边通知到了吗？
虽然朱元璋已经禅位静养
但这种新皇登基，改天换日的大事
于情于理，都不能把他完全排除在外，至少，表面上的尊重和通知要做到
朱棣被问得一怔，脸上闪过一丝茫然
他光顾着参与削藩和今天的登基大典以及眼前的年号之争了，压根没想过这茬
他下意识地就扭头看向坐在他下首的周王朱橚
“老五，这事儿……你办了吗？”
周王朱橚正为刚才年号被否憋着气呢
被朱棣一问，更是莫名其妙，他连连摆手，扭头就看楚王朱桢
“老六，不是你负责联络宫内，协调事务吗？你没安排？”
楚王朱桢眼睛一瞪，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我负责的是仪仗护卫！宫里内部的事情，我哪插得上手？老七，是不是你忘了？”
他立刻把锅甩给齐王朱榑
齐王朱榑眼睛直接立了
“我？之前干活的时候就我被使唤的最欢！老七！你去把东西送过去！老七！你去看看乐师！老七！大哥的圣旨你拿了吗？这时候想起我来了？”
“老八！你去没去告诉父皇？”
蜀王朱椿年纪小，被几个哥哥盯着，慌得直摆手
“我……我不知道啊！没人跟我说要通知父皇啊！”
就这样，朱棣看老五，老五看老六，老六看老七，老七看老八……
一圈亲王像击鼓传花一样把询问的目光依次传递下去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坐在角落，因为年纪小一直没怎么说话
正偷偷打哈欠的皇长孙朱雄英身上
朱雄英被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盯着
吓得哈欠打了一半硬生生憋了回去，慌忙站起来，手足无措
“我……我不知道啊！没人跟我说这个事儿啊！”
今天他就是个观礼的，谁会跟他一个孩子交代这种关乎太上皇的重要事务？
刹那间，整个御书房安静得落针可闻
刚才还吵得面红耳赤，差点要动手的亲王和官员们
全都僵在了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朱棣脸上的从容消失了，朱桢脸上的怒气凝固了，朱橚眼中的谨慎变成了愕然，几位老学士也忘了捋胡子，张着嘴，面面相觑
一股冰冷的寒意，无声无息地爬上每个人的脊背
他们把大明帝国的开创者
刚刚禅位没多久的太上皇朱元璋，在新皇登基这样重大的日子里
给……忘……了？！
没有人去通知，没有人去禀报
甚至……可能都没有人想起来要去请安或者象征性地询问一下！
这已不仅仅是疏忽，这简直是……大不敬！
朱标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之前忙于登基的各项准备
与弟弟们沟通削藩，稳定朝局，千头万绪
竟然也忽略了这件看似细小却至关重要的事情
他以为朱棣或者礼部自然会安排妥当……
先前关于年号的所有争吵，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
朱标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一众噤若寒蝉的弟弟和臣子，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年号……容后再议。”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摆驾！朕要即刻去给太上皇……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