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归之路,与西行时的心境已是天壤之别。司通不再仅仅是追踪黑暗的猎手,更成为了微弱星火的护送者。银痕的存在,让它穿越战乱与瘟疫横行的欧亚腹地时,必须付出十倍的小心与谨慎。它们避开大道,昼伏夜出,依靠司通对孢子污染的敏锐感知和银痕逐渐觉醒的狼族本能,在荒原、山林与废墟的缝隙中艰难前行。
时间在风餐露宿中流逝。当司通再次感受到湿润的海风,听到熟悉的、多种语言交织的喧嚣,看到那如同森林般密集的桅杆与帆影时,已是数年后的大元至元二十八年(公元1291年)。
它回到了东方最大的港口,被誉为“刺桐港”的泉州。
眼前的泉州,比它离开时更加繁盛。巨大的福船、艨艟舰只如同海上城池,停泊在辽阔的港湾内,帆影蔽日。来自天竺、波斯、阿拉伯、乃至更遥远国度的商船汇聚于此,卸下香料、象牙、犀角、珠宝,装上精美的瓷器、光滑如水的丝绸、芬芳的茶叶。码头上人声鼎沸,脚夫们喊着号子搬运货物,税吏穿梭其间,各种语言的讨价还价声、招呼声、甚至争吵声混合着海风的咸腥、货物的异香,形成一种活力勃勃、光怪陆离的交响。
这里似乎远离了西方那片被血色与紫热病笼罩的土地,依旧沉浸在天朝上国的富庶与万国来朝的虚荣之中。但司通敏锐的感知依旧能捕捉到,在这极致的繁华之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蝠人的腐败甜腥气,如同水下的暗流,悄然流动。它们或许已渗透进这巨大的贸易网络,正借助这四通八达的海路,将它们的毒饵撒向更遥远的角落。
司通将银痕安顿在码头区外围一片杂乱无章的废弃仓库区,这里充斥着野猫、流民和各种阴暗交易,反而提供了某种意义上的隐蔽。它需要寻找一个机会,一个能将警告、以及可能对抗未来黑暗的武器,送往那片即将被瘟疫吞噬的西方世界的契机。
它在巨大的港口城市中潜行,观察着形形色色的人。官员、商人、水手、教士、工匠……它需要一个特殊的信使:必须有机会前往西方,必须有足够的好奇心与冒险精神,最好,还能有某种渠道,能将信息传递给可能起作用的人。
几天后,一艘船艏雕刻着圣马可飞狮、样式迥异于中式帆船的热那亚商船,引起了司通的注意。这艘船似乎刚完成卸货,正在补充淡水和给养,准备返航。甲板上,一个年轻人正兴奋地四处张望,拿着炭笔和粗糙的纸卷,不停地记录着什么。
他看起来二十多岁,面容带有地中海居民的特征,眼眶深邃,鼻梁高挺,但长时间的海上生活与东方日照让他皮肤粗糙黝黑。他的眼神中充满了疲惫,却更充满了对眼前这一切光怪陆离景象的无限好奇与惊叹。他的穿着不算奢华,但颇为体面,能说几句生硬的汉语和更多的波斯语,与码头上的商人、水手交谈时,总是努力倾听,眼神发亮。
司通暗中观察了他两天。从旁人的零星交谈中,它得知这个年轻人名叫马可·波罗,来自威尼斯,他的父亲和叔叔都是商人,多年前曾到过东方,如今他跟随长辈再次前来,并且似乎得到了大元皇帝忽必烈的接见和赏识。
就是他了。司通做出了判断。这个年轻威尼斯人充满对东方的好奇与传述的渴望,他返回故乡的旅程几乎注定,而他与权贵阶层的些许联系,或许能增加信息被重视的微小可能。
它需要给他一件东西。一件无法被忽视、无法被轻易否定,并能指引方向的东西。
司通悄然离开码头,如同一道灰色闪电,穿梭在泉州繁华的街道与僻静的巷弄之间。它越过坊墙,避巡逻的兵丁,最终潜入了城南一处僻静的官署区域。这里有一座不显眼的建筑,由精通天文历法的汉人官员与来自阿拉伯、波斯的星象学家共同使用。司通曾在此徘徊,感知到里面进行的观测与计算,蕴含着超越这个时代的、对星辰运行的深刻理解。
它悄无声息地潜入其中一间堆满书卷和仪器的静室。室内无人,只有各种铜制天文仪器在窗外投入的月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桌案上,铺着几张绘制到一半的星图,上面标注着复杂的刻度与符号。
司通跃上书案,目光扫过那些星图。它伸出爪子,在一张质地最好的桑皮纸上,开始以一种奇异的、融合了猫的灵巧与超越物种的智慧的方式,刻画起来。
它并非简单复制,而是融合。它将郭守敬等中国天文学家观测计算的精密星表坐标,与它自身记忆中来自尼巴鲁星舰的轨道导航图碎片,以一种抽象而意蕴深远的方式结合。爪尖划过纸张,留下清晰而神秘的痕迹:复杂的星辰坐标网格,从未见过的几何符号,以及一条异常醒目、横贯纸卷、似乎指向遥远西方地中海的星舰轨道轨迹。
在星图的一角,它刻意画了一个简略的地球轮廓,在欧罗巴的位置做了标记,旁边勾勒出一个抽象的、扭曲的蝠翼黑影,以及——一小群狼的剪影。这是警告,也是提示。
它小心地将这张特殊的星图卷起,用一根丝线系好。然后,它如同来时一样悄然离去,返回码头区。
马可·波罗下榻在泉州城一家由波斯商人开设的旅店。这家旅店颇为考究,接待许多外国商贾。马可租住了一个单独的小房间,里面堆满了他在东方收集的各种奇物:丝绸样本、瓷器碎片、奇怪的植物种子、以及大量他日夜不停书写的手稿。他正致力于将他的见闻详细记录下来,梦想着有一天能带回威尼斯,震惊整个欧洲。
这一天的经历让他格外兴奋。他目睹了巨大的中国海船如何利用水密隔舱和指南针在海上航行,听到了关于“燃烧的黑石头”(煤)的奇妙用途,还尝试了一种名为“饺子”的美味食物。夜深人静,他仍在油灯下奋笔疾书,试图将这一切描绘下来。
终于,倦意袭来。他吹熄油灯,躺在坚硬的板铺上,很快沉入梦乡。梦里尽是东方的光怪陆离与财富传奇。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却持续的抓挠声将他从深眠中惊醒。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那抓挠声……似乎来自他的书桌?
他心中一惊,睡意瞬间驱散大半。是老鼠?还是窃贼?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撑起身子,向书桌方向望去。
借着朦胧的月光,他看到了令他毛骨悚然的一幕——
白天曾在码头上偶然瞥见过的那只体型颇大、毛色灰白相间的野猫,此刻正安然蹲在他的书桌上!而它的爪下,按着一卷看起来颇为古旧的桑皮纸卷。猫见他醒来,并未像寻常野兽般惊逃,反而转过头,用一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平静金色光芒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他。
马可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这太诡异了。猫是如何潜入他紧闭的房间的?它想做什么?
那猫与他对视片刻,然后低下头,用鼻尖轻轻地将那卷纸卷,向着他的方向推了推。动作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马可惊疑不定,心脏狂跳。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强烈的好奇心与某种莫名的预感战胜了恐惧。他慢慢地、极其小心地爬下床,蹑手蹑脚地靠近书桌,眼睛始终不敢离开那只诡异的猫。
猫没有任何威胁的表示,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马可颤抖着手,拿起了那卷纸。触手细腻而坚韧,是上好的桑皮纸。他深吸一口气,走到窗边,借着更加明亮的月光,缓缓将纸卷展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精密的星辰坐标网格,比他见过的任何欧洲或阿拉伯星图都要复杂、准确。各种奇特的符号标注其间,他完全无法理解。但其中一条醒目的、仿佛由无数细微爪痕构成的轨迹线,强烈地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条线蜿蜒曲折,跨越星空,其指向……似乎最终落入了遥远西方,地中海区域?
“这…这是?”马可喃喃自语,一头雾水。这是一张星图?可为何如此古怪?又是谁绘制的?
他下意识地看向那只猫。猫依旧蹲在书桌上,仿佛在等待。见他看来,它再次抬起前爪,轻轻地、却无比精准地按在了图卷的一角——那个画着地球轮廓、蝠翼黑影与狼群剪影的地方。
马可的目光聚焦在那小小的图案上。欧罗巴的标记……那个扭曲的蝠翼黑影……一瞬间,父亲和叔叔在旅途中所所讲述的、那些流传于故乡威尼斯、阿尔卑斯山麓乃至更遥远德意志地区的、关于“夜行魔鬼”、“吸血怪物”的古老恐怖传说,猛地涌入他的脑海!那些传说以往只被当作吓唬小孩的乡野奇谈,但此刻,在这张神秘的东方星图之上,在这个被一只诡异猫咪指出的标记面前, 突然具有了一种新的、令人恐惧的意义。
难道……那些传说并非空穴来风?而这星图……是一种警告?甚至是一种……指引?
他感到一股冰冷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手心渗出冷汗。他再次看向那只猫,试图从那双非人的金色眼眸中读出答案。
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灵魂,将某种沉重而关键的嘱托,无声地烙印在他意识的最深处。然后,它轻盈地、无声无息地跃下书桌,如同融入阴影般,从窗户的缝隙中钻了出去,消失在东方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马可·波罗独自一人站在房间中央,月光照亮了他苍白而震惊的脸。他紧紧攥着那份神秘的图卷,指尖冰凉。他意识到,这绝非普通的星图或航海图。这是某种超越他理解的、蕴含着可怕警告、甚至可能是唯一救赎之匙的秘宝。
窗外,传来泉州城报晓的钟声,预示着新一天的繁忙即将开始。但马可却觉得自己仿佛刚刚从一个漫长的、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手中却握着梦境的实物证据。
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到油灯前,重新点燃灯火,在光线下再次仔细审视那幅星图。越看,越觉得其中蕴含着深奥难解的智慧与一种不容忽视的紧迫感。
绝不能丢失此物。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它的来历。
他找出一个自己珍藏的、用来存放最贵重物品的镶嵌着螺钿的黑檀木小匣。他将星图小心地用油布包裹了好几层,又在外层裹上柔软的丝绸,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木匣最底层。接着,他在上面铺上厚厚的、他在东方收集的珍贵香料——麝香、龙涎香等,用它们浓烈而持久的气味来掩盖可能存在的任何异常气息,同时也作为一种伪装。
最后,他盖上盒盖,锁好。他将这个小匣与自己最重要的《东方见闻录》手稿放在一起,决心形影不离。
他知道,这份来自东方神秘“玄瞳先生”(他在心中为那只猫取了这个名字)的赠礼,将与他那些描述财富与奇迹的故事一起,成为他返回威尼斯后最核心、也最不能轻易示人的秘密。
未来的某一天,或许在遥远的西方,这份来自东方的神秘警告,将发挥它意想不到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