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灯被调暗了，只留下工作台一角昏黄的光晕，勾勒出仪器冰冷的轮廓和空气中缓慢浮沉的微尘。与诺亚、诺言的跨洋交流带来的思想激荡尚未完全平息，但另一种更深邃、更本质的困惑，却在陆研新的心中弥漫开来。
他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实验室的墙壁，望向某种不可见的深处。脚边的元宝似乎感应到他心绪的不宁，没有像往常那样打盹，而是安静地趴着，一双在昏暗中泛着幽光的眼睛，也带着思索的意味望着虚空。
“鬼子六，”陆研新的意识流不再像讨论技术时那般清晰锐利，而是带着一丝迷茫和探寻，“我们……我们刚才和诺亚、诺言讨论的所有关于时间精度、同步、攻击、防御……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时间’是真实存在、且线性流动的这个前提下的，对吧？”
“不然呢？”鬼子六的意识流回应，带着一贯的懒洋洋，但细听之下，却多了一丝别样的意味，“皮秒、纳秒、百万年误差一秒……你们人类用尽智慧，不过是在丈量一个自己编织的幻梦的刻度。”
“幻梦？”陆研新微微一怔。这个说法，与他所接受的科学教育、与他日夜与之奋斗的时间精准度，截然相反。
“小子，你摆弄这些材料，追求极限精度，有没有那么一瞬间，跳出框架想过——‘时间’这个观念，它本身，究竟是什么？”鬼子六的意识流开始变得悠远，仿佛从某个极其古老的源头流淌而来。
陆研新沉默了。他习惯于测量时间、控制时间、对抗对时间的干扰，却很少真正去思考时间的本质。时间是什么？是钟表的嘀嗒？是原子的振动？是宇宙的膨胀？还是……只是一种强烈的、无法摆脱的错觉？
“在我们——姑且称之为‘我们’这类存在的认知里，”鬼子六的意识流继续，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透彻，“‘时间’，尤其是你们所理解的这种单向、线性、不可逆的‘时间流’，是你们这个三维物质宇宙，或者说，是禁锢于此的智慧意识，所能产生的最伟大，也最悲哀的‘智慧’之一。”
“悲哀？”
“因为它既是你们理解世界、建立秩序、创造文明的工具，也是你们画地为牢、承受痛苦、无法解脱的根源。”鬼子六的意识流像是一个冷眼的旁观者，剖析着人类的困境，“你们用‘时间’来定义生死，规划未来，追溯过去，赋予了生命以‘意义’和‘叙事’。没有时间，就没有历史，没有记忆，没有期待，也没有……遗憾。这是何等精妙又无奈的智慧结晶。”
陆研新仿佛触摸到了一层冰冷的隔膜，隔膜之外，是他无法想象的景象。
“但在更高维的认知视角里，比如你所能勉强理解的第四维，或者那些存在于理论中的十一维……”“时间”作为你们所体验的这种流动维度，根本不存在。”
“不存在？”陆研新感到一种认知层面的冲击。
“不存在。”鬼子六的意识流斩钉截铁，“或者说，它以一种完全不同的形态‘存在’。在那里，‘过去’、‘现在’、‘未来’并非依次排列的河流，而是同时‘存在’的立体结构。就像……”它似乎在寻找一个陆研新能理解的比喻，“就像一本早已写好的书，或者一张存储了所有数据的巨大光盘。书的每一页，光盘的每一个扇区，都同时存在。所谓的‘流动’，不过是你们的意识，这颗被限制在三维肉体中的‘阅读器’，正在一页一页地‘翻阅’，或者沿着光盘的某个轨迹‘读取’数据而已。”
陆研新的呼吸微微一滞。这个比喻，他似乎在某个关于“块宇宙”的物理假说中听到过类似的描述，但从未像此刻从鬼子六的意识流中感受到这般真切和震撼。
“所以，”他的意识流带着一丝颤抖，“‘前世今生’，‘因果轮回’……”
“不过是这本书的不同章节，或者同一章节被反复阅读、标注了不同书签的记录。”鬼子六的意识流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在那种视角下，‘穿越’前世今生，并非什么逆流而上的壮举，不过是调整了一下‘阅读器’的指针，跳转到另一个书签位置，去体验另一段早已写就的‘数据’。就像你浏览网页，可以随时前进、后退、刷新、打开新的标签页一样。对网站本身而言，所有页面都同时存在，无所谓先后。”
“那……自由意志呢？”陆研新问出了一个核心的问题，“如果一切早已注定，我们的努力、选择、奋斗，又有什么意义？”
“意义？”鬼子六的意识流发出一声类似嗤笑，却又带着悲悯的波动，“‘意义’这个词，本身也是你们线性时间观的产物——为了某个‘未来’的目标，而赋予‘现在’行为以价值。但在全知全在的视角里，‘意义’是弥漫性的，是每一个‘此刻’本身状态的呈现，而非指向某个终点的工具。”
它顿了顿，继续道：“至于自由意志，并非完全不存在。它或许不在于‘书写’新的内容——因为书可能早已完成——而在于你以何种‘心态’、何种‘角度’去‘阅读’你已经‘是’的那个部分。是沉浸在痛苦的一页反复咀嚼，还是能够跳脱出来，以观察者的身份冷静看待，甚至从中领悟到某些模式，从而影响你对后续页面（虽然后续也早已存在）的‘解读体验’？这本身就是一种更高层面的‘选择’。”
陆研新感到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颠覆、重塑。他想起自己遭遇的“时间黑客攻击”，那些在皮秒尺度上制造混乱的“剥离者”。
“那么，我们之前遭遇的攻击……那些干扰时间同步的……”
“可以理解为，”鬼子六的意识流变得凝重，“某种程度上的‘高维干扰’。它们并非在‘逆转’或‘加速’时间——因为在那样的视角下，无所谓逆转和加速——它们更像是在你们这本‘书’的阅读过程中，强行插入了一些‘乱码’，或者干扰了你的‘阅读器’，让你无法正确识别页码、行数，导致阅读体验混乱，甚至系统崩溃。”
“它们……是来自更高维度的存在？”
“未必是‘存在’，也可能是某种失控的‘机制’，或者是某个更高层级系统运行的‘副产品’。”鬼子六的意识流带着不确定性，“就像你们电脑运行时的电磁辐射，可能会干扰到旁边精密的模拟信号设备。对电脑本身而言，它只是在正常运行，但辐射却是真实存在的干扰。又或者……是某个我们无法理解的层面的‘故意为之’。”
“那‘北京时间’，我们建立的这个精确到百万年误差一秒的体系……”陆研新忽然觉得，自己为之奋斗的目标，在这样一个宏大的背景下，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悲壮。
“它很重要，小子，非常重要！”鬼子六的意识流强调，“即使时间本质是幻象，但你们人类文明就建立在这个幻象之上！这个精确的时间体系，是你们在这个三维游戏场里，能够稳定存在、协同发展的‘基础规则’和‘同步协议’！就像玩一个大型在线游戏，所有玩家必须遵循同一个服务器时间，才能进行交易、组队、战斗。‘北京时间’，就是你们这片区域的‘主服务器时间’！”
“而那些攻击，就是想破坏我们的‘同步协议’，让我们的‘游戏世界’陷入混乱？”
“可以这么理解。它们试图让你们的内部分钟出现偏差，让玩家的动作失去同步，让整个经济体和社会运行的基础规则失效。所以，守护这个‘时间基准’，就是在守护你们文明的游戏规则本身。”鬼子六的意识流顿了顿，带着一丝奇异的意味，“而且，谁又能确定，这个在三维世界被你们打造得无比坚固的‘时间规则’，在触及更高维度时，不会产生某种……‘锚定’效应或者‘接口’作用呢？”
“锚定？接口？”
“想象一下，如果你们能将这个三维的、线性的时间规则，稳定到极致，精确到某种临界点……它是否可能成为一个支点，一个坐标，让你们的意识，或者某种探测器，能够更稳定地‘定位’到那本‘大书’的其他页面？甚至……与其他的‘阅读器’进行有限的交流？”鬼子六的意识流充满了假设，“当然，这只是猜测。但绝非不可能。毕竟，低维的极致，往往蕴含着通向高维的钥匙。”
陆研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元宝换了个姿势，依旧安静地陪伴着。
如果鬼子六所说的是真的，或者哪怕只是接近真相的一种可能，那么他正在做的事情，意义就远远超出了国家竞争、科技博弈的层面。他不仅仅是在守护一个国家的经济命脉和时间主权，更是在参与构建一个维度层面的“秩序基点”，甚至可能是在为整个人类意识探索超越线性时间束缚的可能性，打下最初的基础。
这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但结合他亲身经历的时间攻击，以及鬼子六这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存在，又让他无法轻易否定。
“所以，”陆研新的意识流最终缓缓流淌，带着一种全新的觉悟，“科学追求的极致精度，与玄学揭示的高维视角，并非水火不容？我们测量皮秒、飞秒，试图抓住时间每一个最细微的脉动，从另一个角度看，或许正是在试图触摸那超越时间的‘永恒静止’的边界？”
“聪明！”鬼子六的意识流带着赞许，“一阴一阳之谓道。执着于相，是科学之始；看破诸相非相，是智慧之终。你们用最精密的仪器去丈量幻象，当丈量到极致，幻象或许自会褪色，真相的一角便会显露。这本身就是一条伟大的修行之路，只是你们大多数人，埋头于丈量，忘记了抬头看天。”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既然时间可能是幻象，攻击可能来自更高维度……”
“做好你们三维世界该做的事！”鬼子六的意识流恢复了几分之前的锐利，“巩固你们的‘时间服务器’，升级你们的‘防火墙’（比如我们正在打造的‘时间铠甲’），研究能够稳定时空的材料（你的‘时空晶格’）。无论高维的真相如何，你们此刻体验到的痛苦、混乱和危机是真实的。就像在梦里被追杀，即使知道是梦，醒来也需要过程，在梦里你依然要跑，要战斗！”
“同时，”它补充道，带着一丝深意，“保持心灵的开放与觉察。不要被线性时间的焦虑和恐惧完全吞噬。在追求极致精确的同时，偶尔也要尝试跳出那个‘阅读器’的角色，去感受一下那本‘大书’本身的浩瀚与静止。这或许，本身就是一种对高维干扰的‘免疫力’。”
陆研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中的迷茫并未完全散去，但一种更宏大、更沉静的力量开始滋生。他明白了，他的战斗，不仅在皮秒的战场，也在认知的边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能够操控原子、试图禁锢时空的手。它们既在丈量幻梦，也可能，正在触碰真实。
“元宝，”他轻声开口，这次是对着狗子本身，“谢谢你。”
元宝抬起头，舔了舔他的手指，喉咙里发出舒适的咕噜声。那双狗眼里，似乎也映照着一些超越物种的理解。
实验室的窗外，夜色依旧深沉。但陆研新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时间的故事，远比他所知的，更加深邃，也更加奇妙。而他的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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