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南腹地,浓稠如实质的白雾,是吞噬一切的绝望之海。它无声地翻滚,吞噬了方向,吞噬了距离,吞噬了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
在这片混沌的白色地狱里,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虚无的边缘,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窒息感。
百特老人——或者说,曾经那个睥睨星海的百特星人阿米尔——此刻正深陷其中。
他仅剩的一条腿,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每一次迈步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呻吟和撕裂般的剧痛。
那条被榴弹炸断的左腿,伤口在颠簸中不断撕裂,暗红色的血液浸透了临时捆扎的破布,在冰冷的沙地上拖曳出一道断断续续、触目惊心的猩红轨迹。
这轨迹,是他生命正飞速流逝的具象化。
他的怀中,阿娜亚小小的身体滚烫如火,高烧让她陷入半昏迷状态,无意识的呓语如同小刀般剐蹭着阿米尔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微缩的杰顿紧随其后,原本黑亮丽的甲壳此刻布满裂痕与焦黑,动作明显迟缓,每一次发射微弱火球击退追兵,其身体的闪烁就变得更加明灭不定,它与阿米尔的生命链接正在飞速崩解。
“坚持住……阿娜亚……就快……就快到了……”阿米尔的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这片迷雾根本没有尽头。
他只是在逃,逃离那冰冷的实验室,逃离亚波利特的魔爪,逃离注定的毁灭。他甚至不敢去想“希望”这个词,那太奢侈了,奢侈到他每呼吸一次,都感觉是对命运的一次可笑借贷。
然而,命运的残酷远超他的想象。身后的迷雾中,引擎的咆哮声、士兵的呼喝声、以及子弹上膛的清脆声响,如同追逐猎物的鬣狗群,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他们就像迷雾中的鬼魅,杀退一波,立刻又有更多涌上来,无穷无尽。
杰顿发出一声悲鸣,一枚火箭弹擦着它的身体爆炸,剧烈的冲击波将它狠狠掀飞,重重砸落在沙地上。
它挣扎着想要爬起,但身体的虚化和能量的溃散让它难以动弹。
它的存在,完全依赖于阿米尔那飞速流逝的生命力。
每一次杰顿承受攻击或发动反击,都像是直接从他残破的灵魂中抽取能量。
他能感觉到,他与杰顿之间的生命链接,那根无形的脐带,正在寸寸崩断。
最后的屏障倒下了……他抱着阿娜亚,扑倒在一个浅坑里,用自己的背脊抵挡着爆炸的余波和飞溅的碎石。
杰顿发出一声悲鸣般的电子音,它庞大的身躯摇摇欲坠,甲壳上的裂痕瞬间扩大。它挣扎着想要扑向主人,但自身的能量也因阿米尔的重创而急剧衰减。
它猛地转身,头部发光器官再次亮起,对着榴弹袭来的方向,用尽最后的力量,射出一枚比之前黯淡许多的火球。
轰!
远处传来爆炸声和几声惨叫,追兵的脚步似乎被暂时阻隔。
但杰顿也耗尽了最后的气力。它庞大的身躯剧烈颤抖,黑色的甲壳开始从边缘崩解,化作细碎的黄色光粒子,如同风中飘散的沙砾。
它艰难地转过头,那双巨大的发光器官望向倒在地上的阿米尔,发出最后一声低沉的、如同叹息般的电子音:“Zetton……”
“回来吧……杰顿……老伙计……”阿米尔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凉与不舍,他颤抖着举起那枚已变得黯淡无光的胶囊。
杰顿庞大的身躯最终化作无数细碎的黄色光点,如同风中残烛般明灭了几下,尽数被收回胶囊之中。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只剩下怀中阿娜亚滚烫的体温,和自己那如擂鼓般敲响死亡倒计时的心跳。
跑不了了……
这个认知狠狠刺入阿米尔的大脑,冻结了他最后一丝挣扎的念头。
他低头,看着怀中因高烧而脸颊通红、呼吸急促的小女孩,那双曾经比迦南星空还要明亮的大眼睛此刻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珠的水滴。
无尽的悔恨、绝望、愤怒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内翻涌、灼烧,几乎要将他从内部焚毁。
是他……如果不是他流落于此,北非之星或许不会如此关注这片土地;如果不是他残留的傲慢与疏于防范,营地不会被发现,阿廖沙不会死,阿娜亚不会被抓;
……或许亚波利特还不会如此快地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阿娜亚那特殊的体质上……
“对不起……是爷爷没用……对不起……”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从阿米尔浑浊的眼中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沙尘,滴落在阿娜亚的额头上。
他紧紧抱着怀里这具小小的、承载了无比沉重命运的身体,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正在飞速消逝的生命里。
“是我害了阿廖沙……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这个星球……”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像是在进行一场迟来的、也是最后的忏悔。
每一个字都如同从他灵魂深处撕裂而出,带着血和肉。
装甲车的引擎声已在耳边轰鸣……
不能……绝不能让阿娜亚再落入他们手中,亚波利特那疯狂而贪婪的眼神如同梦魇般在他眼前闪现。
她会被分解,被研究,成为更恐怖兵器的蓝本……那比死亡可怕千万倍!
可是……他还能做什么?他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
目光,绝望地扫过,最终落在了那把他一直攥着、只剩最后一发子弹的手枪上。
一瞬间,一个冰冷、残酷、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
……解脱她。
……也解脱自己。
……这是唯一……也是最后……能为她做的了。
巨大的悲恸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窒息。他的手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几乎握不住那冰冷的手枪。
内心的挣扎化为无声的咆哮,理智与情感在进行着最惨烈的厮杀。
但时间,没有了。
地面因为装甲车的逐渐开过来的震动……
他猛地一咬牙,脸上所有的肌肉都因极致的痛苦和决绝而扭曲在一起,形成一种比哭泣更难看的神情。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阿娜亚恬静却痛苦的睡颜,似乎想将这份温暖刻进永恒的黑暗里。
然后,他猛地抬起颤抖不止的手,将冰冷的枪口,死死地、用力地抵在了阿娜亚的太阳穴上。
金属的寒意似乎惊扰了昏睡中的女孩,她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呓语:
“百特……爷爷……”
这声呼唤,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阿米尔心中所有的堤坝。
砰!
枪声尖锐地撕裂了浓雾的死寂,显得格外突兀,格外刺耳。
怀中的小身体猛地一震,随即彻底软了下去。那滚烫的体温,开始飞速流逝。
世界,在阿米尔的感知中,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所有声音。
他呆呆地抱着那具迅速冰冷下去的小小身体,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连灵魂都在那一刻被那声枪响彻底震碎、抽离。
短暂的、足以致命的死寂之后……
“啊——!!!!!”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仿佛受伤濒死的孤狼发出的、撕心裂肺到极致的嚎叫,猛地从阿米尔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痛苦、悔恨与疯狂……
他轻轻地将阿娜亚尚且温软的躯体放在冰冷的地上,仿佛她只是睡着了。然后,他用那条独腿,凭借着燃烧最后生命换来的、回光返照般的力量,猛地站了起来。
鲜血从断腿处疯狂涌出,但他仿佛毫无知觉。他举起那枚杰顿的胶囊,脸上混合着泪水、血污和一种近乎癫狂的狰狞笑容,对着迷雾深处若隐若现的装甲车轮廓,发出了挑战的咆哮:
“来啊!来啊!来啊!!!”
他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引爆杰顿,将这里的一切,连同自己这罪恶的残躯和无法偿还的债,彻底净化!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最壮烈,也是最可悲的终局。
一辆装甲车的轮廓冲破浓雾,越来越清晰……
来了!来了!一起毁灭吧!
阿米尔脸上露出了疯狂而解脱的笑容,将胶囊高高举起,准备将其最后的力量彻底引爆——
然而,就在那辆装甲车完全冲出迷雾的刹那,他脸上的疯狂笑容瞬间凝固了。
那并非北非之星涂装的装甲车!
驾驶座挡风玻璃后,是一张他绝未想到会在此刻此地见到的、熟悉而冷峻的脸庞——郑凯因!
怎么会……是你?
巨大的、荒谬的、足以让人崩溃的戏剧性转折,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阿米尔已然破碎的灵魂上。
他所有的决绝、所有的疯狂、所有的死志,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徒劳。他拼尽一切,甚至不惜亲手扼杀最后的光亮想要与之同归于尽的敌人没有来,来的……却是可能带来救赎的人。
但这救赎,来得太晚了……晚了一步,便是永隔。
那支撑着他站起来的、名为绝望的力量,瞬间消散无踪。他像一座被抽空了基座的沙雕,轰然崩塌,单膝跪倒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北非之星……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命运,对他开了一个何其残忍、何其讽刺的玩笑。
他刚刚亲手终结了想要守护的最后一丝光明,准备与黑暗同归于尽时,苦苦等待的救赎之光,却在他沾满鲜血的手上,姗姗来迟。
郑凯因急刹停车,推开车门大步冲来。他一眼便看到了跪倒在地、生命如同风中残烛的百特星人,也看到了他身旁地上那具小小的、额角有着刺目弹孔、鲜血正潺潺流出的阿娜亚的尸体。
即使是郑凯因,瞳孔也在这一刻猛地收缩。
“谢菲!止血带!”他厉声喝道,声音因眼前的惨状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蹲下身,试图查看阿米尔的伤势。
“呵呵……呵呵呵……”阿米尔却笑了起来,那笑声空洞、沙哑,比哭更难听,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绝望,不知是嘲弄命运,还是嘲弄自己。他抬起颤抖得厉害的手,阻止了郑凯因的动作。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他艰难地、却又异常坚定地,将那颗承载着他老伙计的杰顿胶囊,塞进了郑凯因的手中。胶囊触手冰凉,却又似乎残留着一丝生命的余温。
“杰顿……我的……老伙计……以后就交给你了……”他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鲜血从嘴角不断溢出,“现在……杰顿与你的……生命契约已达成……”
郑凯因能清晰地感受到,手中的胶囊似乎微微发热,一种无形的、沉重的链接在他与这颗胶囊之间建立起来。
做完这一切,阿米尔的目光投向地上的阿娜亚,巨大的悲伤再次淹没了他,但他浑浊的眼中,却闪过了一丝奇异的、寻求最终解脱的平静。他颤抖着,伸手拔出了郑凯因腿侧枪套里的配枪。
“你干什么?!”贝尔法斯特厉声喝道,防空炮口瞬间抬起!
“放下武器!”谢菲尔德将舰装炮口锁定了阿米尔。
“住手!”郑凯因低吼一声,用眼神制止了两位舰娘。
他紧紧盯着阿米尔,没有反抗,任由对方拔出了自己的配枪。
阿米尔仿若未闻,只是费力地将手枪上膛,然后,双手握着郑凯因的手,将那冰冷的枪口,引导着,稳稳地抵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那双曾经睥睨星海,后来充满慈爱,此刻只剩下无尽疲惫与哀求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郑凯因。
“你杀了她……”郑凯因的声音低沉而冰冷,陈述着这个残酷的事实,眼神复杂的转向躺在地上的小女孩。
“是……”阿米尔坦然承认,语气里是万念俱灰的平静。
“到头来……我依旧是个……邪恶的宇宙人……亚波人……说的对……我太虚伪了……说到底……我还是百特星人……我作恶太多了……数不清……数不清……”
他的意识开始涣散,视野逐渐模糊黑暗,但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用尽最后的力气,语速极快却清晰地交代后事:
“安培拉帝国……科学遗迹……就在北非之星这个生化基地之下……英普莱扎……要破坏它……的恢复系统……才能打败他……我相信你……咳咳咳……还有……阿娜亚的尸体……不能让北非之星得到……她有一定的异生兽抗体……我相信你……你可以……咳咳……”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抽搐。
最后,他几乎是嘶吼着,说出了最终的请求,那声音虽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不能……这样死……我必须死在正义的审判之下!”
我,百特星人阿米尔,双手沾满无数无辜者鲜血的星际罪人,不能死于逃亡,不能死于自毁,我必须被审判!
被一个代表着我曾伤害过的、却也最终让我试图去守护的文明的力量所审判!这是我为自己选择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救赎形式!
这是我罪恶一生,唯一能配得上的终局!
郑凯因凝视着那双充满哀求、绝望、却又异常清醒坚定的眼睛。
他明白了。所有的复杂情绪在他眼中沉淀,最终化为一片冷冽的、近乎神圣的肃穆。
他握紧了手中的枪,声音陡然拔高,清晰而冰冷,仿佛穿透层层迷雾,向整个宇宙宣告:
“我明白了!你残害太多生命……罪无可赦……现在,我,郑凯因,以被你伤害过的所有生命的名义,对你执行枪决!”
阿米尔笑了。那是一种彻底解脱的、甚至带着一丝安详的笑容。
在那最后的视野里,他仿佛看到了阿娜亚和阿廖沙,手牵着手,带着纯净的笑容,从光的尽头向他跑来……
砰!!!
又一声枪响,回荡在死寂的迷雾之中,干脆,利落,终结了一切。
百特星人阿米尔的头颅猛地向后一仰,身体彻底失去了所有力量,重重地向后倒去。
在倒下的过程中,他的人类形态如同波影般消散,最终变回了那个额生触角、瞳孔琥珀色的百特星人外观,静静地躺在迦南冰冷的沙地上,躺在他亲手终结的小女孩身边。
他罪恶滔天的一生,他以悲剧和绝望书写结局的一生,终于画上了句号。
郑凯因依旧保持着持枪的姿势,枪口一缕青烟袅袅散去。
他面无表情,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绝非表面的平静。
贝尔法斯特和谢菲尔德彻底怔在原地,舰装悄然消散。她们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那两具紧紧相依的尸体,看着持枪肃立的指挥官。
百特星人那复杂、矛盾、充满悲剧色彩的一生,在她们脑海中飞速掠过。邪恶的征服者?慈悲的守护者?绝望的爷爷?赎罪的囚徒?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或许都是。而这最终的结局,这充满戏剧性转折和巨大悲怆的终幕,让两位历经战火的舰娘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灵震撼和茫然。
郑凯因缓缓收枪,声音沉郁,仿佛是在对她们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宣告:
“无论现在的他如何挣扎,如何试图弥补,曾经的他,就是那个双手沾满无数文明鲜血的宇宙人。
罪业不会因后来的善行而消失,所有的生命,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最终的代价。
死于审判,是他为自己选择的、也是唯一配得上的终局。百特星人……死得其所。”
这是他的答案,冰冷而公正,如同宇宙的铁律。但这份公正之下,又掩藏着多少对命运弄人的无奈与唏嘘?
他沉默地脱下自己的外套,走上前,轻轻地盖在了阿娜亚小小的身体上,遮住了那张苍白却安详的小脸和那处致命的伤口。然后,他转向两位舰娘,目光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决断。
“贝尔法斯特,妥善看管好这两具遗体。谢菲尔德,立即小心抽取阿娜亚20ml的血液样本,注意无菌操作和安全密封。”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等这一切结束,把他们……埋在一起吧。”
“是,主人。”贝尔法斯特低声应道,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
“明白。”谢菲尔德的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锐利,变得低沉。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爆炸都要沉重、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恐怖巨响,猛地从北非之星基地方向传来!
紧接着,整个迦南大地开始剧烈地、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仿佛有一头沉睡了亿万年的太古凶兽,正挣脱所有的束缚,即将降临世间!
一股难以形容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般,伴随着地动山摇,从基地方向席卷而来,甚至连浓雾都被这股力量搅动得翻滚沸腾!
郑凯因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威压传来的方向。他手中的杰顿胶囊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微微震颤起来,发出低沉的嗡鸣。
“终究……还是来了……”郑凯因喃喃自语,眼神中所有的复杂情绪瞬间被冰冷的战意所取代。
无双铁神·英普莱扎!
安培拉帝国的最终守卫兵器!
失去了百特星人最后的压制,它,苏醒了!
郑凯因握紧了手中的胶囊和佩枪,挺直了脊梁。
他的战斗,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