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花,季凛站在街角,望着不远处热气腾腾的面摊。
季德明的身影在白色雾气中若隐若现,老人佝偻着背,手上的动作却依然利落——揉面、擀面、拉面,一气呵成。
季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十年过去,爷爷的白发更多了,但做面的手艺丝毫未减。
他压了压鸭舌帽,又往上拉了拉口罩。
“老板,来碗牛肉面。”他刻意压低声线,声音沙哑得像感冒患者。
“好嘞,马上来。”季德明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未停。
季凛坐在塑料凳上,目光贪婪地追随着爷爷的每一个动作。
老人手上的皱纹更深了,指节粗大变形,那是常年揉面留下的痕迹。
面汤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飘进鼻腔,勾起无数回忆。
“您的面。”
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摆在面前,汤色清亮,葱花翠绿,还有爷爷切的大块牛肉。
季凛的口罩下,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他埋头吃面,热汤顺着食道滑入胃里,暖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熟悉的味道让他眼眶发热,差点忘记自己还在演戏。
“老板,我没带钱啊。”季凛放下碗,故意耍无赖,“先欠着行不行?”
季德明擦手的动作一顿,皱纹里夹着为难:“噢……这我们也是小本生意……”
“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季凛憋着笑,声音却装得凶巴巴的,“吃碗面都不行。”
老人叹了口气,摆摆手:“行行行,请你吃了小伙子。”
季凛得寸进尺:“那你再来一碗,行不行?我刚刚都没吃饱。”
“你这小伙子怎么回事!”旁边卖糖炒栗子的刘姨看不下去了,叉着腰走过来,“大过年的欺负老人啊?”
季凛翘起二郎腿:“他说可以免费吃的。”
“我报警了告诉你!”刘姨掏出手机,手指已经按在了“1”上。
季凛连忙跳起来,一把摘下帽子和口罩:“别别别,刘姨是我啊!我是小凛!”
刘娟的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哎呀妈呀!小凛啊!”
她的嗓门瞬间拔高了八度,“我滴妈呀,长这么高了!”
季德明的手猛地抖了一下,擀面杖“咣当”掉在地上。
老人颤巍巍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小凛?”
“爷爷!”季凛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老人瘦削的肩膀,“我回来了!”
季德明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敢碰孙子的脸。
粗糙的掌心抚过季凛的眉眼,老人的眼泪顺着皱纹滚落:“哎呀,你瘦了……”
……
暮色渐沉,季凛帮爷爷收好面摊的推车,爷孙俩沿着熟悉的小巷往家走。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季凛提着折叠桌椅,爷爷拎着装满零钱的铁盒,雪地上留下一深一浅两串脚印。
“爷爷,以后别出摊了。”季凛突然开口,“我现在工资不错,够咱们花了。”
季德明脚步没停,笑呵呵地摇头:“那爷爷在家干啥?闲着骨头都痒。”
“跳跳广场舞,下下象棋。”季凛接过爷爷手里的铁盒,“这大冷天的,您腿脚又不好……”
“行行行,都听我孙子的。”
老人妥协似的叹了口气,却又忍不住补充,“不过开春了还是得去,老主顾们都惦记这口呢。”
季凛无奈地笑了。
推开家门,家里一如既往的整洁干净。
季凛去年就给家里重新翻修了。
“电视节目您不爱看吗?”季凛掸了掸沙发上的灰。
季德明正往厨房走,闻言回头:“爱看爱看,就是那个《养生堂》,总说吃这个好那个好的……”
季凛跟着钻进厨房,狭小的空间里立刻显得拥挤。
他抢过爷爷手里的菜刀:“我来切菜。”
“你会吗?”老人狐疑地看着他。
“您孙子现在可是……”季凛手起刀落,土豆丝瞬间堆成小山,“米其林大厨水平。”
季德明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皱纹里都盛着骄傲。
除夕夜,季家的小客厅挤满了人。
二爷二叔,还有姑奶奶他们一家全都过来了。
折叠桌支在客厅中央,上面摆满了家常菜——季凛做的红烧鱼,爷爷拿手的炸藕盒,小姑拌的凉菜,还有二叔从饭店打包回来的酱肘子。
“小凛现在出息了!”二叔拍着季凛的肩膀,“在大公司工作呢!”
双胞胎表弟围着季凛要红包,被他一手一个按在沙发上挠痒痒。
电视机里春晚已经开始,主持人喜气洋洋的声音混着孩子们的尖叫,吵得人耳朵发麻,却透着股热腾腾的年味。
季德明坐在主位,面前的小酒杯始终满着。
老人不怎么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满屋子儿孙,偶尔夹一筷子菜,却总往季凛碗里送。
“舅舅,您别光顾着给小凛夹。”表叔嗔怪道,“自己也吃啊。”
“爷爷是嫌我瘦。”季凛把爷爷最爱吃的鱼肚子夹到他碗里,“您看,我这不是在补嘛。”
屋外突然响起鞭炮声,吓得双胞胎直往桌子底下钻。
季凛走到阳台,冷风夹着硝烟味扑面而来。
远处的夜空不时炸开烟花,照亮了整个小区。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宋言笙发来的消息:「新年快乐」
季凛拍了张烟花的照片发过去:「你那边能看见吗?」
消息刚发出去,身后就传来爷爷的呼唤:“小凛!饺子下锅了!”
“来了!”
他转身回到温暖的灯光里,把手机忘在了阳台栏杆上。
屏幕又亮了一次,是一条新消息:「能看见,很美」
---
大年初三的早晨,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客厅。
季凛正在厨房帮爷爷煮饺子,门铃突然响了。
“谁啊?这么早。”季德明擦了擦手,蹒跚着去开门。
门外站着宋言笙,手里提着几大盒包装精美的礼品——进口水果、高档茶叶,还有一盒写着外文的保健品。
他穿着浅灰色大衣,金丝眼镜上还沾着些许寒气凝结的水雾。
“爷爷新年好,我是季凛的同事。”宋言笙微微欠身,声音温和有礼。
季凛从厨房探出头,手里的漏勺差点掉在地上:“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爷爷。”宋言笙的目光在季凛围裙上的面粉印上停留了一秒,嘴角微微上扬。
季德明虽然不记得这个年轻人,但一听是孙子的同事,立刻热情地拉着宋言笙进屋:“来来来,快进来坐!外头冷着呢!”
客厅里飘着饺子的香气,电视里重播着春晚。
宋言笙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第一次见家长的小学生。
“吃饺子没?”季德明端来热茶,“正好刚出锅,韭菜馅的。”
“谢谢爷爷,我吃过了。”
宋言笙双手接过茶杯,指尖不小心碰到老人的手,那粗糙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颤。
季凛端着饺子从厨房出来,看见宋言笙正襟危坐的样子,忍不住调侃:“宋总监,在我家不用这么拘束。”
“总监?”季德明眼睛一亮,“年纪轻轻就当领导了?”
宋言笙耳根微红:“只是普通职位。”
老人越看这个年轻人越喜欢,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小凛这孩子从小就倔,在外头你多担待……”
“爷爷!”季凛哭笑不得,“我才是您亲孙子。”
“人家大老远来看我,说两句怎么了?”季德明瞪了孙子一眼,转头又对宋言笙和颜悦色,“你们在外地要互相照应,有什么困难就跟家里说……”
宋言笙认真点头,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发亮。
他想起自己那个空荡荡的家,父亲永远在开会,母亲常年住在疗养院。
季爷爷粗糙的手掌和絮叨的关心,像一束阳光照进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临走时,季德明突然掏出一个红包:“来,拿着,大过年的图个吉利。”
宋言笙连忙推辞:“爷爷,这不行……”
“必须拿着!”老人不由分说地把红包塞进他大衣口袋。
季凛送宋言笙下楼。
小区里张灯结彩,孩子们在空地上放鞭炮,炸开的红纸屑像花瓣一样飘落在两人肩头。
“爷爷很喜欢你。”季凛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他平时可抠门了,连我表弟的红包都只给两百。”
宋言笙摸了摸口袋里的红包,厚度明显不止两百:“给爷爷的保健品,记得提醒他按时吃。”
季凛想到什么突然笑了:“宋总监,你这算不算行贿啊?”
“算。”宋言笙推了推眼镜,难得开了个玩笑,“所以你要对我好点。”
两人相视一笑,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交融。
远处又响起鞭炮声,惊起树梢上的麻雀。
宋言笙望着那些四散飞去的鸟儿,轻声说:“回去吧,爷爷该等急了。”
季凛点点头,转身要走,突然又回头:“回到家记得给我报平安!”
他看着季凛跑上楼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单元门后,才慢慢走向停在路边的车。
后视镜里,季凛家的窗户亮着温暖的灯光,隐约能看到老人和孙子在餐桌前忙碌的身影。
这个年,似乎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