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传蹲在自家门槛上，烟袋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八月的夜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他抬头望向院子里那口薄皮棺材，棺材没上漆，木头纹理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小川啊...\"周传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沙哑得不成样子。他掐灭烟，起身走向棺材，粗糙的手掌抚过棺材盖，那里已经落了一层细灰。
三天前，他十七岁的儿子周小川在村后的河里淹死了。捞上来的时候，那张年轻的脸已经泡得发白，眼睛却还睁着，像是有什么话没说完。村里老人说，这叫\"死不瞑目\"，是心有怨气。
\"老周，你得给小川配个阴婚。\"风水先生赵半仙昨天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一边，\"横死的人怨气重，不找个伴儿压着，怕是要闹得家里不安生。\"
周传当时没说话，只是盯着赵半仙那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他知道赵半仙打的什么算盘——配阴婚得花钱，赵半仙能从中捞一笔。但更让他心惊的是赵半仙后面那句话：\"你这两天夜里，没听见院子里有动静？\"
有。周传确实听见了。像是有人拖着脚走路的声音，从院子这头到那头，最后停在小川的棺材前。他每次鼓起勇气出去看，却什么也没有。
周传的手在棺材上收紧，木刺扎进掌心也不觉得疼。他转身进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他这些年攒下的全部积蓄——原本是准备给小川娶媳妇用的。
月光被云层遮住的时候，周传已经站在了邻村李家庄的坟地边上。这片坟地比周家村的大得多，新坟旧坟挤挤挨挨，在夜色里像一群蹲伏的野兽。他按照赵半仙给的方位，找到了那座新坟——李家闺女李秀梅的坟。那姑娘得急病死了，才十六岁，和小川年纪相当。
\"秀梅姑娘，对不住了...\"周传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拿起铁锹开始挖土。
泥土被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周传的汗顺着额头往下淌，有几滴落进眼睛里，辣得他直眨眼。他不敢停，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铁锹时不时碰到石头，发出\"咔咔\"的响声。
挖到一半时，周传突然觉得后颈一凉，像是有人对着他脖子吹气。他猛地回头，坟地空荡荡的，只有几棵歪脖子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晃。
\"自己吓自己...\"周传嘟囔着，转回去继续挖。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挥之不去，他的背绷得紧紧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站在他身后，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
棺材露出来的时候，月亮又从云层里钻出来了。惨白的光照在黑漆棺材上，周传的手开始发抖。他咽了口唾沫，用铁锹撬开棺材钉，然后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棺材盖。
李秀梅躺在里面，穿着崭新的红嫁衣——这是她家人按未嫁女的规矩给她穿的。月光下，那张脸出奇地安详，嘴唇甚至还有点血色，像是睡着了。周传突然觉得这姑娘和小川真配，都是年纪轻轻就...
他摇摇头，甩开这个荒谬的念头，弯腰把女尸抱出来。尸体比他想象中轻，但僵硬冰冷，那股寒气透过衣服直往他骨头缝里钻。周传把尸体背在背上，用准备好的红布裹好，然后开始填坟。
填土比挖土快得多。周传干完最后一下，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他明明记得挖出来的土堆在坟的右侧，现在怎么左右都有？而且右侧的土看起来像是被人翻动过...
\"谁？\"周传猛地转身，声音卡在喉咙里。坟地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草丛的沙沙声。他背上开始冒冷汗，不敢再多留，背起女尸就往回走。
离开坟地时，周传总觉得背上越来越重，像是女尸在往后拽他。有几次他差点被拽倒，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更让他心惊的是，他总觉得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和他保持一样的节奏，他快脚步声就快，他慢脚步声就慢，但每次回头，路上都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
快到家时，周传的腿已经软得像面条。他绕到屋后，把女尸暂时放在柴房里，然后瘫坐在门槛上大口喘气。柴房的门没关严，月光从门缝漏进去，正好照在女尸的脸上。周传无意间瞥了一眼，浑身的血都凉了——女尸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啊！\"周传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把门关上。他背靠着门，心脏跳得像是要冲出胸口。一定是自己眼花了，尸体怎么可能睁眼？他哆嗦着手掏出烟袋，点了三次才点着，深深吸了一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第二天一早，周传去找了赵半仙。他把昨晚的事说了，隐去了女尸睁眼的细节，只说觉得背上特别重。
赵半仙捻着山羊胡，眯着眼说：\"正常，阴气重嘛。今晚子时，你把两具尸体并骨合葬，我帮你做场法事，就没事了。\"
周传点点头，付了钱，心事重重地回家了。整个白天他都坐立不安，总觉得柴房里有动静，但每次去看，女尸都好好地躺在那里，眼睛闭着，和他刚放下时一样。
\"果然是眼花了...\"周传松了口气，开始准备晚上的仪式。按赵半仙说的，他买了红烛、纸钱、香，还有一对纸扎的童男童女。小川的棺材也被他重新擦了一遍，虽然简陋，但总算干净了些。
子时将至，周传推着板车，把小川的棺材运到了周家祖坟。赵半仙已经在那里等着，穿着一件脏兮兮的道袍，面前摆着张破木桌，上面放着香炉和几道符。
\"开始吧。\"赵半仙点燃三炷香，开始念念有词。周传按照指示，把小川的棺材放进挖好的墓穴，然后去柴房背女尸。
柴房门一开，周传就僵在了原地——女尸的姿势变了。他明明记得昨晚是平放的，现在却侧着身，一只手向前伸着，像是要抓住什么。更可怕的是，女尸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周传的腿开始发抖，他想跑，但赵半仙的声音从坟地那边传来，催他快点。他硬着头皮走过去，闭着眼把女尸抱起来。这次尸体更冷了，寒气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爬，半边身子都麻了。
坟地里，赵半仙已经念完了经，正往墓穴里撒米。周传把女尸放在小川棺材旁边，然后帮着赵半仙把棺材盖钉上。整个过程他都低着头，不敢看女尸的脸。
\"好了，封土吧。\"赵半仙擦了擦汗，把最后一道符贴在墓碑上。周传拿起铁锹，开始往墓穴里填土。土一铲一铲落下去，盖住了棺材，也盖住了他心里的不安。
仪式结束，赵半仙收了钱就走了。周传跪在坟前烧纸钱，火光映着他疲惫的脸。纸灰被风卷起来，在空中打着转，有几片沾在他的衣服上，怎么拍也拍不掉。
\"小川，爹给你找了个伴儿...\"周传的声音哽咽，\"你在那边好好的，别惦记家里...\"
一阵冷风吹过，纸灰突然全部飞起来，扑了周传一脸。他慌忙后退，却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说：\"爹...\"
周传吓得跳起来，四下张望，坟地除了他空无一人。但那声\"爹\"太真实了，就像小川活着时叫他一样。他再也待不下去，跌跌撞撞地往家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在他后面，不远不近，保持着同样的速度。
回到家，周传灌了半瓶白酒才镇定下来。他瘫在床上，衣服都没脱就睡着了。梦里，他看见小川站在河边，浑身湿漉漉的，旁边站着穿红嫁衣的李秀梅。小川向他招手，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话，但他什么也听不见...
\"啊！\"周传惊叫着醒来，发现天已经亮了。他浑身冷汗，头疼得像要裂开。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他的枕头上有一小片湿痕，像是有人在他睡着时对着他脖子吹气留下的。
接下来的几天，周传的精神越来越差。他开始出现幻觉——半夜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看见小川湿淋淋地站在门口，甚至闻到河水的腥味。最可怕的是，他总能在家里发现不属于他的东西：一片红布头，一缕长头发，甚至是一双湿透的布鞋...
第七天晚上，周传彻底崩溃了。他坐在堂屋里，面前摆着半瓶白酒，已经喝得两眼发直。屋外又开始下雨，雨点打在瓦片上，像是无数小脚丫在屋顶奔跑。
\"别来找我...别来找我...\"周传抱着头喃喃自语。突然，他听见柴房有动静——那扇门明明已经锁了好几天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抄起门后的铁锹，向柴房走去。
柴房门果然开了，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周传站在门口，借着月光往里看，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捆柴。他松了口气，正要转身，却听见身后传来\"啪嗒\"一声，像是有什么湿东西掉在了地上。
周传慢慢回头，看见地上有一小滩水，正慢慢向他脚边蔓延。水的源头在柴房角落，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双布鞋——小川下葬时穿的那双。
\"啊——！\"周传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夺门而逃。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知道必须离开那个房子。雨越下越大，打在他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最后发现自己站在了小川的坟前。
坟被雨水冲开了一个角，露出棺材的一角。周传跪在泥水里，疯了似的用手扒土，想把棺材重新盖好。他的指甲劈了，手指流血了，但感觉不到疼。
\"小川...爹错了...爹不该...\"周传的哭声被雷声淹没。突然，他停下了动作，因为他听见棺材里有声音——像是有人在里面轻轻敲打棺木。
周传的呼吸停止了。他死死盯着那截露出的棺材，看见棺木正在微微震动。一下，两下，三下...敲击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
\"不...不可能...\"周传想跑，但腿像是生了根，动弹不得。就在这时，棺材盖突然被顶开了一条缝，一只苍白的手从里面伸出来，抓住了坟边的草。
周传终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仰面倒在了泥水里。他的眼睛瞪得极大，嘴角冒出白沫，身体开始剧烈抽搐。雨点打在他脸上，冲不散那凝固的恐惧表情。
第二天早上，村里人发现周传死在了他儿子坟前。他的尸体呈极度惊恐状，双手向前伸着，像是在抵挡什么可怕的东西。更诡异的是，小川的棺材被完全挖开了，两具尸体被并排摆在坟边，面对面，手拉着手，像是正在举行某种仪式。
而赵半仙也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秀梅的尸体穿着那身红嫁衣，嘴角还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而周小川的尸体则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河里捞上来一样。两具尸体的眼睛都睁着，直直地望向天空。
没人知道那天晚上坟地里发生了什么。村里老人说，这是阴婚配错了人，两个横死的年轻人怨气太重，把周传的魂勾走了。赵半仙在事发后第三天就离开了村子，有人说看见他往南边去了，边走边回头看，像是怕什么东西跟着。
周传的坟被安排在小川坟旁边，但比小川的低一截——这是横死之人的规矩。下葬那天，有人听见坟地里传出奇怪的声音，像是两个年轻人在笑，又像是在吵架。但等人们仔细听时，声音又消失了，只有风吹过坟头的纸花，发出沙沙的响声。
从那以后，周家村的坟地再没人敢在天黑后靠近。偶尔有晚归的村民路过，总会加快脚步，因为他们总觉得能听见坟地里有动静——像是有人在挖土，又像是两个人在低声说话，一个男声，一个女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