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死一般的寂静被重新滚动起来的车轮声碾碎,却碾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以及两人之间骤然绷紧到极致的空气。
苏妩唇上那抹属于顾衡的、温热粘稠的血痕,像一团滚烫的烙印,灼得她灵魂都在发颤。她几乎不敢呼吸,垂下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恨不得将自己缩成看不见的一粒尘埃。完了……方才那句情急之下的脱口而出,彻底暴露了她想要保守的秘密。
顾衡的手依旧停留在她唇边,染血的指腹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缓慢地摩挲着那道湿痕,仿佛要将那铁锈般的腥甜和他方才那句低沉如誓言的话语——“我护的,从来都是你”——一同深深揉进她的心里。他炽热得几乎要将她点燃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在她惨白惊慌的脸上,那目光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并未平息,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锐利的探究,带着洞悉一切的力量。
车厢里的每一寸空间都因这无声的对峙而显得逼仄窒息。苏妩感觉自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心口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以及……小腹深处,那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一丝奇异暖流,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这惊心动魄的时刻。
车轮碾过又一个坑洼,车身猛地一颠。
顾衡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瞬间收紧,稳住了她,同时也因这动作牵动了胸口的伤口,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唇色似乎更淡了些。肩头那片晕染开来的暗红,面积似乎又扩大了一圈。
“将军!你的伤!”苏妩像是被那刺目的红惊醒,猛地从巨大的慌乱中找回一丝理智。她挣扎着想从他怀里起来,“血……还在流!得赶紧处理!” 比起那被撞破的秘密,此刻他肩头不断扩大的血渍更让她心惊肉跳。
顾衡却并未立刻松手。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得让她心头发紧。片刻,他才缓缓放开环在她腰间的右臂,声音低沉沙哑,:“药箱在座位底下。拿出来。”
苏妩从他怀中挪开,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摸索座位下方的暗格。指尖触碰到一个硬实的木匣,她立刻将它拖了出来。打开药箱,里面是军中常见的金疮药、干净的细布条、剪子,还有一小瓶气味清冽的烈酒。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深吸一口气,跪坐在顾衡身侧的锦垫上。目光落在他受伤的左肩,那深色的衣料已经被暗红的血浸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皮肤上。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味道。
“将军,我……得把衣服剪开。”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拿起药箱里的剪子。
“嗯。”顾衡低低应了一声,微微侧过身,将伤处完全展露给她。他闭了闭眼,下颌线绷得极紧,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显然在极力忍耐着剧痛。
苏妩小心翼翼地用剪子沿着衣料被血浸透的边缘剪开。随着布料剥离,触目惊心的伤口暴露在眼前。原本缝合的伤口被巨大的撕扯力崩开了,皮肉翻卷着,新鲜的血液正从裂口处不断渗出,染红了周围刚刚开始结痂的暗色创面。深可见骨的狰狞,与眼前这个男人沉静隐忍的面容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苏妩的心狠狠揪痛了一下,鼻子发酸。她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湿意,飞快地用干净细布蘸了烈酒。
“会……会很疼。”她哑声提醒。
“无妨。”顾衡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仿佛那伤口不是长在自己身上。
烈酒触碰到翻开的皮肉时,顾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喉间溢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肌肉瞬间贲张,线条刚硬得如同铁铸。苏妩的手抖了一下,动作却不敢停,忍着心痛,用沾了酒的细布小心而快速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血污和可能沾染的尘土。每一次擦拭,都仿佛能感受到他身体传递过来的剧烈痛楚。
清理完毕,她拿起金疮药瓶。白色的药粉带着一股浓烈的草药苦味。她屏住呼吸,将药粉均匀而厚实地洒在狰狞的伤口上。药粉接触新鲜创面的刺激,让顾衡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再次绷紧如弓弦,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他紧握的拳头上。
车厢内只剩下苏妩急促压抑的呼吸声、药粉洒落的细微沙沙声,以及顾衡极力忍耐时粗重的气息。
终于,药粉覆盖了整个伤口。苏妩拿起干净的细布条,动作尽量轻柔地开始包扎。她一圈圈缠绕着,将他的左肩和半个胸膛包裹起来,动作专注而仔细,仿佛在进行一场虔诚的仪式。包扎的过程中,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会隔着薄薄的细布触碰到他坚实滚烫的胸膛肌肉,那灼热的温度和有力的心跳透过布料传递过来,让她指尖微微发麻。
包扎完成,苏妩在布条末端打了一个牢固的结。整个过程,她始终低垂着头,不敢看顾衡的眼睛,仿佛只要不抬头,那令人窒息的问题就可以暂时回避。
然而,就在她刚松一口气,准备收拾药箱时,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突然覆上了她放在药箱边的手背。
苏妩浑身一僵,动作瞬间凝固。
顾衡的手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将她的手翻转过来,让她微凉的掌心向上。然后,他的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带着薄茧的指腹,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郑重和探究,轻轻按在了她纤细的手腕内侧,仿佛在感受那急促的脉搏。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低垂的头顶。
车厢里的空气再次凝固了。苏妩的心跳几乎要冲破喉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腹传来的温热和力量,那触摸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占有欲和不容逃避的审视。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车轮的滚动声、马匹偶尔的响鼻声,都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音。只有两人之间那无声的张力,如同即将绷断的弓弦。
终于,顾衡低沉沙哑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每一个字都敲打在苏妩紧绷的神经上,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了然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风暴来临前的平静:
“夫人。”
他顿了顿,那按在她手腕脉搏上的指尖微微用力。
“方才在车上,你情急之下喊的那句……”
他俯下身,灼热的气息拂过她头顶的发旋,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惊雷般在她耳边炸响:
“——‘孩子’?”
“是什么?”
他微微倾身,目光如同鹰隼,牢牢攫住她瞬间抬起的、写满惊慌失措的眸子。那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后的余烬,炽热、探究,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惊的执拗。
“告诉本将,”他另一只染着血污和药粉气息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按在了她依旧平坦、却似乎蕴藏了无限秘密的小腹上,隔着柔软的衣料,那灼热的掌心温度几乎要烙印上去。
“这里,”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磨过粗粷的岩石,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占有欲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是不是有了……本将的孩子?”
“孩子”二字,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刺穿了苏妩最后一丝侥幸。她猛地抬起头,撞进顾衡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炽热的探究如同实质的火焰,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而那深埋其下的执拗,更让她心胆俱寒。
他染着血污和草药气息的手,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抗拒的力量,重重地按在她小腹上。隔着薄薄的春衫,那掌心灼热得像一块烙铁,仿佛要将那句“本将的孩子”直接烙印进她的心。
她想否认,想摇头,想推开那只宣告着绝对主权的手,可身体却僵硬得像块石头,所有的力气都在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下溃散殆尽。
“我……”她艰难地吐出一个音节,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
顾衡的指尖在她小腹上微微用力一压,那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占有和不容置疑的催促。他紧盯着她惨白的脸,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苏妩的呼吸彻底乱了。她闭上眼,浓心口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鼓噪,催促着她。是恐惧,更有一丝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再睁开眼时,她不再闪躲,迎上顾衡那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尽管声音依旧带着细微的颤抖,却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响起在狭小颠簸的车厢内:
“是。”
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
她清晰地看到顾衡深邃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寒潭,瞬间掀起滔天巨浪。那按在她小腹上的手,力道猛地加重了一瞬,随即又像被烫到般微微松弛下来,指节却因为用力而泛白。
苏妩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个早已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带着甜蜜与忐忑的答案,完整地、清晰地捧到他面前:
“将军……”
“我们有孩子了。”
她补充道,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
“两个。”
“两个?”
顾衡的声音像是被砂砾堵住了喉咙,低沉沙哑得几乎变了调。那两个字在他唇齿间碾磨,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几乎要将空气都点燃的灼烫。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在这一刻凝固了,如同被投入了万年玄冰的沸水,瞬间蒸腾起狂乱的白雾,随即又化为深不见底的漩涡,牢牢地攫住她,要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看个分明。
他那只按在她小腹上的手,猛地收紧!力道之大,隔着衣料苏妩都能感觉到那掌心的滚烫和微微的痉挛。仿佛要将她腹中那刚刚萌芽的生命,连同她这个人,一同揉碎嵌入自己的心里。那是一种源自最原始血脉深处的、近乎狂暴的确认和占有。
但下一秒,那力道又奇异地松开了,仿佛怕碰碎了什么稀世珍宝。他染血的指尖微微抬起,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拂过她平坦小腹的轮廓,动作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初绽的花瓣。那复杂到极致的眼神,在她惨白却又带着奇异光彩的脸上逡巡,震惊、狂喜、难以置信、一种被巨大幸福砸中的眩晕感……最终,所有激烈翻腾的情绪,都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浓稠得化不开的暗涌,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被强行按捺在厚重的岩层之下。
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咽下那足以灼伤五脏六腑的狂澜。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了滔天波澜的紧绷,如同被拉至极限的弓弦,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重重地敲打在苏妩的心上:
“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