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殿之外,月华如水,却冰冷彻骨。
顾衡并未走向皇帝所在的宫阙,那个被欲望和权力腐蚀的源头已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厌恶与……杀意。但他深知,直接对上人皇,牵扯甚广,非是上策。且师尊之言犹在耳畔,杀戮并非渡劫之道。
他需要一把更精准的“刀”,一个能彻底根除后患、且名正言顺的替代。
他的身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掠过重重宫墙,避开所有巡逻侍卫,最终落在皇宫西北角一处最为偏僻冷清的宫殿院中。此处灯火黯淡,陈设简陋,与皇宫其他地方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
殿内,一个身着半旧锦袍、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正坐在灯下读书,眉眼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郁气和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他便是当朝九皇子,生母早逝,母族势微,在宫中如同隐形人般存在,也是皇帝最不重视、甚至时常厌弃的儿子。
感受到窗外不寻常的气息,九皇子警惕地抬起头:“谁?”
一道雪白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面前,如同月下凝聚的寒霜。来人身姿挺拔,眉目清绝冷寂,周身散发着不容亵渎的圣洁气息,却又带着一种让他心惊肉跳的冰冷威压。
九皇子瞳孔一缩,手中的书卷“啪”地落在桌上,他猛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圣……圣僧?”
顾衡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那双琉璃眸仿佛能看透他所有隐藏的心思和境遇。他没有寒暄,没有解释为何深夜突兀来访,开口便是石破天惊的一句,声音平淡无波,却如同惊雷炸响在九皇子耳边:
“九殿下,可曾想过那个位置?”
九皇子浑身剧震,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声音都变了调:“圣僧何出此言!此等大逆不道之语……”
“陛下昏聩暴戾,宠信奸佞,苛待皇子,今日更无故杖责无辜,德行有亏。”顾衡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冰锥,砸在九皇子心上,“储君之位空悬,朝堂动荡,非天下之福。”
他向前一步,虽无逼人之态,但那无形的压力却让九皇子几乎喘不过气。
“贫僧只问殿下,若有拨乱反正之机,”顾衡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入九皇子眼底深处,“你可愿,取而代之?”
九皇子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那个位置……那个他午夜梦回或许偷偷渴望过、却从未敢宣之于口、更觉得遥不可及的位置!
恐惧、震惊、还有一丝被点燃的、压抑多年的野火,在他眼中疯狂交织。他紧紧攥着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为……为何是找我?”他声音干涩,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警惕。他无权无势,圣僧为何会选择他?
“因为你足够隐忍,未曾同流合污,且……”顾衡的目光扫过他桌上那些被翻旧了的、并非闲书的典籍,“心有不甘。”
一句话,彻底撕开了九皇子所有的伪装。他确实不甘!不甘心永远被忽视、被轻贱、甚至随时可能成为父皇或兄弟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顾衡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九皇子粗重的呼吸声和剧烈的心跳声。
许久,九皇子猛地抬起头,眼中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他直视着顾衡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哑声问道:“圣僧……想要什么?”
他不信天上会掉下馅饼,尤其这馅饼来自一位超然物外的圣僧。
顾衡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早已料到有此一问。
“陛下需为其今日之行,付出代价。”他的声音冷了下去,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寒意,“他不再适合居于那位。”
“至于贫僧,”他微微停顿,琉璃般的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最终归于一片冰冷的平静,“只需一人安稳无恙。”
他没有明说是谁,但九皇子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是那个被父皇杖责的妖妃!圣僧竟是为了她,要插手这皇权更迭!
这个认知让九皇子心中巨震,但此刻,他已别无选择,更不愿选择放弃这从天而降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重重跪下,对着顾衡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异常清晰:“若得圣僧相助,他日若侥幸……必不忘今日之恩!定竭尽全力,护圣僧所护之人周全,整顿朝纲,以安天下!”
顾衡受了他这一礼,并未避开。
“记住你的承诺。”他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静候时机,届时,自会有人与你联络。”
说完,他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殿外月色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九皇子独自跪在冰冷的殿内,心跳如擂鼓,看着那空荡荡的门口,仿佛做了一场不可思议的梦。
而梦的尽头,是那至高无上的龙椅,和一位白衣佛子冰冷却强大的背影。
皇城的天,要变了。
而这一切的导火索,仅仅是佛殿石阶上,那抹受尽委屈的水红色身影和佛子心湖中,那场因她而起的、再也无法平息的风暴。
翌日清晨,阳光并未能驱散佛殿内凝滞的冰冷气息。
苏妩是在一阵阵钝痛中醒来的。背后的伤处虽经佛力治疗已无大碍,但肌肉骨骼的记忆犹存,稍稍一动便牵扯着酸疼。她艰难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坐在不远处蒲团上的顾衡。
他依旧端坐着,捻动佛珠,侧脸线条冷硬如冰雕,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与昨日离去前那隐约的柔和截然不同。
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最初将她镇压于此、不染尘埃的圣僧。
不,甚至比那时更冷。那是一种压抑着滔天巨浪的死寂。
苏妩心里咯噔一下,莫名有些发虚。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因疼痛而轻轻“嘶”了一声。
几乎是声音发出的瞬间,顾衡捻珠的动作停了。他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醒了便用膳。”
桌案上早已摆好了清粥小菜,甚至还有一碟精致的、据说能活血化瘀的糕点。
苏妩慢慢挪到桌边,小口吃着。殿内气氛压抑得让她食不知味。她偷偷瞟了顾衡好几眼,他始终维持着那个姿势,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她想起昨日皇帝的暴行和那些羞辱的话语,委屈和后怕再次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忐忑——他是不是嫌她惹麻烦了?是不是觉得她是个累赘?
“大师……”她放下勺子,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小心翼翼,“昨天……谢谢你。”
顾衡没有回应,仿佛没听见。
苏妩抿了抿唇,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带着点赌气和不甘地问道:“那个坏皇帝……他那样对我,就……就算了吗?”
她其实并不真的指望顾衡能为了她去对抗皇帝,只是心底憋着口气,不吐不快,也带着一丝微弱的、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这一次,顾衡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转过头。
那双琉璃眸看向她,里面不再是空无一物的悲悯,也不是被她撩拨时的无奈,而是一种深沉的、冰冷的、仿佛能将人血液都冻结的平静。
“不会。”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清晰地划破殿内的死寂。
苏妩被他眼中那从未见过的冰冷煞气惊得心脏一缩,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顾衡的目光在她因惊吓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重新望向前方虚无,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漠,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断:
“此事,贫僧自有计较。”
“你近日安分待在殿内,无需再问,亦无需再怕。”
“任何人,”他微微停顿,指尖捻动佛珠的速度几不可查地加快了一瞬,“都不会再伤你分毫。”
他说得极其平静,没有发誓赌咒,没有疾言厉色,但那平淡语气下蕴含的绝对意志和冰冷杀机,却让苏妩毫不怀疑——他说到,便一定能做到。
他不再看她,也不再说话,重新闭上了眼,继续捻他的佛珠。
仿佛刚才那瞬间泄露的冰冷杀意只是她的错觉。
但苏妩知道,不是错觉。
她看着他那张冷寂的侧脸,心脏却砰砰砰地跳得厉害。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口蔓延开来,混合着后怕、震惊,还有一丝……被如此强大力量绝对护佑着的、奇异的安全感和悸动。
他是因为她……才动了如此真怒吗?
她乖乖地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那碟糕点,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莫名品出了一丝不同的意味。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只是这一次的安静,不再是以往那种佛堂固有的空寂,而是如同暴风雨过后、海面下暗流汹涌的、充满张力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