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血滴在青铜基座上,晕开成“无”字的瞬间,我整个人被拽了进去。
不是摔,是坠。风没声,云没影,只有老道士站在崖边,背对着我,手里那把木剑还在滴血。他又要把我推下去了——这戏我看过八回半,每次都是同一出:他回头,眼神复杂,一掌拍在我后心,然后我飞出去,喊都不喊一声,直直掉进黑雾里。
可这次不对。
我一边往下落,一边数心跳。一、二、三……第九下时,老道士的肩头微微一抖,像卡住的傀儡,迟了那么半息。
就是这个。
我没再挣扎,反而张开双臂,加速往下冲。耳垂上的缺角铜钱开始震动,一下,两下,三下——和当年卯时晨训的算盘声一个节奏。我跟着敲,指尖在虚空划出残影,嘴里哼起那首荒腔走板的小调:“一文债,莫赊账;两行泪,别装相;三更天,算盘响,掌柜的你得起炕!”
归墟剑意顺着这破调子往识海里钻,锈迹剥落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啃骨头。我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出去,在空中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咎”字。血符一闪,四周的黑暗裂了道缝。
第九次坠落开始了。
老道士转身,抬手。我迎着他扑过去,一把扣住他手腕,力道大得差点把他胳膊拧下来。
“你为什么要我活九世?”我吼得嗓子劈叉,“就为了在这儿被人当猴耍?啊?师父!你说话!”
他没动,也没挣。可那双眼,从冷漠变焦,再到一丝痛意,快得像风吹烛火。
幻境晃了。
地面塌陷,黑雾翻涌,七道锁链从虚空中钻出来,缠上我四肢。每条链子上都挂着个“我”——披甲持戟的将军,袈裟染血的和尚,官袍撕裂的宰相,还有个穿红裳舞剑的女子,眉心一点朱砂,像极了苏红袖。
他们齐声开口:“轮回不可违。”
我呸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你们算哪门子的我?不过是我懒得起身时做的梦罢了。”
话音未落,第七道锁链上的女子突然转头,冲我笑:“那你现在,起身了吗?”
我咧嘴一笑:“早起了,还温了酒。”
说完,我猛地咬破舌尖,又喷出一口血雾。这一口不一样,带着青铜纹路,像是从骨头里榨出来的。血雾撞上女子身影,她尖叫一声,化作花瓣飘散。
其余六道锁链剧烈震颤,那些“我”们开始低语,声音叠成一片嗡鸣,压得我耳膜发胀。
“你逃不出命运的!”夜无痕的声音从地底钻上来,带着铜铃轻响,“每一世,我都看着你爬起来,再跪下去。你师父改命九次,不过是在替我养剑!”
我冷笑:“那你倒是说说,剑在哪儿?”
我右手猛抬,掌心血纹与左肩胎记轰然共鸣,烫得像是有人拿烙铁贴皮。一股热流冲上头顶,双眼骤然泛起青铜色纹路,像是有古文在瞳孔里烧。
“吾命由剑,不由天书!”我吼出这句话,自己都愣了——这话我从没听过,可它就在我嘴里,熟得像每天早上骂司徒明偷懒。
轰!
脚下的深渊炸开,不再是空洞,而是一座布满裂痕的祭坛。七柄锈剑插在四方,剑身刻满符文,中央石碑上六个大字血迹斑斑:“剑主轮回九世”。
我踉跄一步,站稳。
锁链还在,但松了劲。我伸手摸了摸最近那柄锈剑,剑身冰凉,却有一丝微弱的震感,像在认亲。
“好啊。”我笑了,“那我就在这碑上,改个字。”
拔剑。
剑锋划过左臂,血洒碑面。血浸“九世”二字,锈迹般的字迹竟开始褪色剥落,露出底下更深的刻痕:
“第九世,持剑者自斩其心,方可补天。”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三息。
然后抬头,目光穿透层层幻象,直直射向某个方向——我知道她在那儿,苏红袖,正用玉坠牵着这局戏。
“你说我是轮回之子?”我声音不高,却像惊雷滚过祭坛,“好。那这一世——”
剑尖缓缓转向自己心口。
“我斩的,就是这轮回本身。”
话音落,我猛然 thrust 剑尖入胸——
不,不是真刺。
我只是把剑柄狠狠砸在心口,震得五脏移位,一口血喷在石碑上。血顺着“补天”二字往下流,竟让整座祭坛发出龙吟般的嗡鸣。
七柄锈剑同时震颤,剑鞘崩裂,锈皮大片剥落,露出底下暗金纹路。祭坛地面浮现出巨大阵图,正是七剑归一的星轨轨迹。
幻境开始崩塌。
锁链寸寸断裂,那些“可能之我”在消散前齐齐回头,眼神各异,有恨,有悲,有释然。我没看他们,只盯着石碑。
夜无痕的笑声忽然响起,比之前嘶哑:“你以为斩了轮回就能逃?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看看这个!”
祭坛中央光影闪动,再现当年一幕:老道士跪在祭坛前,将襁褓中的婴儿交给另一个自己。可这一次,婴儿睁开了眼——瞳孔深处,是一枚破碎的琉璃瞳,血丝密布。
“那是我?”我问。
“是你。”夜无痕狂笑,“也是我。我们本是一体,被你师父硬生生割开!你忘了斩断天河的痛,我替你记得!你忘了杀戮亿万的孽,我替你扛着!你潇洒做掌柜,我堕入恶念成傀——可笑吗?可悲吗?”
我沉默。
然后弯腰,捡起地上一块碎石,在石碑空白处划了三个字:
“谢了,哥。”
夜无痕笑声戛然而止。
我抬头,对着虚空咧嘴:“你说得对,咱们是一体的。可你忘了——既然是‘被割出来’的,那就不是我本心。你是我的影子,是我的债,是我的……试炼。”
我举起锈剑,剑尖指向天空裂缝。
“但这第九世,我不还了。”
“我要自己写命。”
话音未落,祭坛剧烈震动,七剑齐鸣,一道金光从天而降,直灌我顶门。识海如遭雷击,无数画面炸开——乱葬岗啼哭、当铺打盹、账本茶渍、师父塞桃酥、司徒明敲戒尺、赵无锋拔剑、苏红袖簪花……
记忆回来了。
全回来了。
我不是继承者。
我是源头。
是那一剑斩断天河的人。
是那个跪在祭坛前,亲手将自己一分为二的人。
是陈无咎。
金光散去,我仍站在祭坛中央,双目青铜纹未退,嘴角溢血,手里紧握那柄锈剑。幻境尚未完全破裂,我能感觉到苏红袖的妖力仍在拉扯,夜无痕的因果线如蛛网缠绕。
可我不怕了。
我抬起手,抹了把脸上的血,冲着虚空笑了笑。
“喂,楼上那位。”我对着空气喊,“玉坠疼了吧?别硬撑,你赢不了的。”
远处,红袖招最高那层楼阁中,苏红袖猛然咳血,玉坠表面裂开一道细纹,青光闪烁。
她没倒下,手指却开始发抖。
同一瞬,银发间一枚铜铃无声碎裂,夜无痕右眼琉璃瞳渗出血丝,他抬手捂住,指缝间溢出黑雾。
我低头,看向胸口。
衣襟破了个洞,皮肤完好,可那里,像是少了一块。
心,还没补回去。
但剑,已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