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声还在耳边荡着,像小时候师父晃着它逗我醒来的样子。那柄锈剑悬在半空,离少年头顶不过一寸,风不动,影不摇,可我知道,再迟一秒,这根线就会自己愈合。
我笑了。
“师父啊……你连死都不肯告诉我真相。”
话出口时,舌尖有点发麻,像是被陈年茶渍泡过的算盘珠子卡在了喉咙里。左手缓缓松开虚空,掌心那个“咎”字还烫着,跟胎记一起跳了三下,像极了卯时三刻账房先生敲柜台的节奏——当、当、当。
不是催命,是叫早饭。
右手那把锈剑我没松,也没举。只是轻轻把它横放在身前,剑尖冲外,像给谁敬礼。然后抬手,摘下左耳垂上的缺角铜钱。这玩意儿陪了我二十七年,磨得边都圆了,就缺那一角,据说是当年老道士拿刀削的,说“欠一角,才好记账”。
现在,该还点利息了。
指尖一划,血珠滚出来,滴在算盘上。
不是随便哪颗珠子。
是中间那颗,沾过腊八粥、蹭过酒渍、三年前还被我用来砸过闯当铺的地痞。血落下去的瞬间,整副算盘嗡了一声,金光从缝里钻出来,照得我眼眶发热。
画面闪了。
一间密室,墙上七道符文环成圈,中央摆着个破葫芦,葫芦嘴插着半块桃酥。老道士背对着我,右腿木义肢支在地上,正用指尖蘸血画阵。他每画一笔,身上就淡一分,像是被人用橡皮一点点擦掉。
“无咎,若你不经历九世轮回,终将沦为他人棋子。”他说这话时,声音轻得像在哄孩子睡觉,“可若让你知道这是假的,你就不肯好好活了。”
然后他回头。
脸上没笑,也没哭,就那么看着我未来的方向,说:“所以,得让你恨我一阵子。”
金光灭了。
我站在原地,鼻腔发酸,却想笑。
原来那晚推我下崖,不是不要我。
是怕我要他。
我攥紧算盘,指节咯咯响。二十年来憋着的那股劲,不是委屈,不是怨恨,是一种被宠坏了的人突然明白——原来有人宁愿自己碎成渣,也要给你拼出一条完整的路。
“行。”我说,“这次听你的。”
话音未落,算盘已挥出。
不是砸,不是扫,是一记干脆利落的“结账式”——手腕一抖,珠子齐震,整副算盘如刀劈下,直斩空中那条写着“师徒”的因果线。
裂了。
一声脆响,像极了当年我打碎他最爱的青瓷碗。可这一次,没人骂我,没人追着打。只有风停了,光凝了,七把锈剑同时颤了一下。
紧接着,它们开始崩解。
先是剑柄处锈片剥落,露出底下暗金纹路;然后剑脊咔咔断裂,化作点点金屑;最后整把剑散开,飘落如碎桃酥,打着旋儿往下坠。
我看见那些“我”一个个消失。
柜台后打盹的那个,手里桃酥掉了,人也散了;雨夜悬崖边那个,老道士的手刚碰到他肩膀,两人一同化灰;封印赵无锋的那个,剑还没刺进战神眉心,自己先笑了,然后散了……
全都走了。
只剩下一个。
那个站在当铺门口,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手里拿着半块桃酥,仰头问:“师父,这能抵债吗?”
第七把锈剑,仍悬在他头顶。
我没动。
他也看着我,眼神干净,不像后来那么藏事,也不像现在这么累。
“能。”我听见自己说,“不止抵债,还能赊一壶酒。”
话音落,那柄剑终于落下。
不是刺。
是轻轻搭在他肩上,像一种认可,一种交接。
然后,它也碎了。
金屑如雨,落在我们之间,有些沾在我衣角,有些飞进我嘴里,带着点甜味,像是加了蜂蜜的旧年点心。
我闭上眼。
记忆倒灌。
不是画面,不是声音,是一种“知道”——我知道他为什么总偷喝我的茶,因为他在试毒;我知道他为什么半夜总去地窖,他在修补被天道窥视的阵眼;我知道他临走前塞给我那半块桃酥,不是馋了,是在喂魂。
所有的躲懒、装傻、逃避,都不是因为我懦弱。
是因为有人替我扛过了最重的那几年。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不是我的。
也不是司徒明的。
偏远处,夜无痕的残影靠在虚空中,半张脸还是蜡像般僵硬,右眼琉璃瞳裂着缝,流出来的星砂已经干了。他就那么站着,嘴角扯了扯,像是看了一场好戏。
“你斩了师徒线。”他说,“可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我没睁眼。
“是你师父布这局时,根本没想到——”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小,像自言自语,“他自己也会疼。”
我没理他。
他也没再说话,身影慢慢淡去,最后一瞬,竟抬手摸了摸左脸那道算珠留下的伤疤,低声说了句什么。
我没听清。
但我想,大概也是在问:打我的人,到底在哪?
金屑还在飘。
我站着没动。
双目紧闭,脸上湿了一片,也不知道是汗是泪。嘴角却翘着,像是终于把一笔烂账算清了,可以安心睡一觉那种轻松。
耳垂上的铜钱恢复了常温,不再震,也不再烫。手中的算盘裂开一道细缝,从里面透出一点微光,隐约能看出,那形状,像半块桃酥。
我忽然想起什么。
伸手往怀里掏。
桃酥还在。
边缘有点潮,大概是之前流的血渗进去了。我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甜的。
还带着点陈年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