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本合上时,那声“咔哒”像是从我骨头缝里传出来的。七剑还在头顶悬着,一圈微光绕身,像极了当铺门口挂的灯笼串子,只是这回没人来讨价还价。
我站着没动,手心贴着账本封面,掌纹压着铜钱印。刚才那孩子的哭声还在耳边晃,湿漉漉的,一声接一声。我没让它走远,也没让它靠近,就搁在胸口偏左的位置——心跳最稳的地方。这一招是司徒明教的,不是练剑,是算账:“情绪要入账,不能赖账。”
果然,体内那些乱窜的记忆安分了。七剑不再嗡鸣,锈迹斑驳的刃口齐齐朝下,像是收工前最后点一次卯。
可眼前还没完。
天帝令的轮廓裂得差不多了,黑血似的因果线断得七七八八,但残余的部分突然扭动起来,像一群受惊的蛇往中间聚。金光暴涨,一页书卷凭空浮现,通体鎏金,边角还泛着血管似的搏动。
它自己翻页。
纸面浮出无数名字、面孔、生辰死劫,密密麻麻排开,每一道都连着一根红线,另一头扎进虚空深处。有个声音响起,不急不躁,像镇魂司宣读律条:
“命有所归,契不可违。”
我没搭腔,只觉左耳铜钱轻轻一震,像是有人在我脑门敲了记算盘珠。
好家伙,连契约都能成精?
我低头看账本,指尖摩挲封皮。茶渍还在,三年前泼的,一直懒得擦。现在倒成了压阵的符。
咬破右手指尖,血珠刚冒出来就被风吹斜了一道。我不管,任它滴下去。
“啪。”
没落地,书页张口吞了进去。整本账忽然亮了,七彩光顺着装订线往上爬,像是谁给老算盘换了新电池。
我开口:“我名陈无咎,七剑共主,三十三重天外之人,十八层冥狱之上之主——今以人间烟火所托,废此食因之约。”
话音落,账本自动翻开,直抵末页。
一行字缓缓浮现,墨色发黑带紫,像是写在活肉上的伤疤:
**天帝契约:以众生因果为食**
字迹一现就扭,想往边上逃,可刚挪动半寸,账本四角猛地弹出七道锈痕,像铁链锁棺,把那行字死死按住。
我冷笑:“吃相难看不说,还不肯签字?”
拇指蘸血,按在契约下方。血印扩散,化作“无咎”二字篆印,边缘带着锯齿状裂纹——跟我小时候在当铺后院刻木头印章一个德行。
霎时间,那金色书卷剧烈抽搐,页面“哗啦啦”乱翻,命运轨迹全乱了套。可越是挣扎,那些缠绕其上的因果丝线就越绷得紧,一根接一根崩断,发出“嘣嘣”的脆响,跟算盘打急了似的。
百川归海。
所有断裂的线尽数涌入账本,钻进纸里不见踪影。农夫种地的喘气声、书生赶考的脚步声、寡妇守灯的咳嗽声……还有赵无锋拔剑时铠甲摩擦的刺啦声,苏红袖舞裙扫地的窸窣声,司徒明半夜温酒的瓷壶磕碰声——全回来了。
自由了。
书卷终于撑不住,从中间裂开,金粉簌簌落下,像过年撒的铜钱屑。最后一片残页飘到我面前,停住,写着四个小字:
“你只是容器。”
我盯着它,没笑也没怒,抬手一弹,指甲盖磕在纸角,“啪”地把它打飞出去,撞进虚空中碎成光尘。
然后,我听见了一声笑。
不远不近,带着点沙哑,又有点熟。
夜无痕的影子浮了出来,不再是说书先生的模样,也不是孩童脸,更不像什么妖主。他就那样站着,轮廓模糊,双目空洞,像一张被水泡过的旧画。
他看着我,嘴角扯了一下:“原来我们……都是棋子。”
话没说完,身子就开始淡,像墨汁滴进清水里慢慢化开。我没拦,也没问。他知道的不会比我多,我要的答案也不在他嘴里。
风过处,最后一缕光被卷走,他消失了。
账本“啪”地合上,这次是自己关的,严丝合缝。我握着它,感觉比之前沉了点儿,但拿在手里反而更顺。
司徒明的声音这时候才响起,不在耳朵里,也不在脑子里,更像是从我右手虎口那块茧上传来的震动:
“收好了,别丢了。”
“丢了你也得给我找回来。”我回了一句。
他没接话,归墟剑意轻轻颤了下,算是回应。
我低头看掌心,缺角铜钱不烫了,反倒有点凉。这感觉陌生得很,以前它要么滚烫预警,要么毫无反应,这么冷静地降温,还是头一遭。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规则变了。
不是谁封印了谁,也不是谁杀了谁,而是有人把账本拿回去了。从此以后,生死有据,因果可查,再没有哪个高高在上的玩意儿能偷偷啃一口凡人的命格当点心。
远处十万大山的方向,那孩子的哭声还在。
我没动。
七剑缓缓下沉,绕着我转了一圈,最后静静落在脚边,插进虚空中,像七根晾衣杆杵在当铺后院。它们不再发光,也不再悬浮,就跟从前一样,锈得理直气壮。
风起了,吹得账本边角微微翘起,露出里面一页空白纸。下一秒,那纸上渗出几个字,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刚学会写字:
“救……我……”
我盯着那三个字,没说话。
手指慢慢抚过账本封面,摸到那枚铜钱印记。它静着,但我能感觉到底下有什么在动,像心跳,又像算盘珠在滚。
脚步没迈,呼吸没乱。
可我已经决定了。
当铺关门那天,我得换个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