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的议事,持续了整整一天。油灯添了又添,茶水凉了又换。当暮色再次笼罩山谷时,一份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初步计划,终于在反复推演和激烈争论中,艰难地形成了轮廓。
计划的核心,在于“影子”。
根据“包打听”提供的零碎信息和汪小闲对曹宏行事风格的深刻洞察,曹宏为确保寿辰当日万无一失,必然会在明面的东厂、锦衣卫守卫之外,暗中布置一支绝对忠诚、身手超卓且不为人知的“影子”队伍。这支队伍的任务,可能是在关键时刻控制关键人物,也可能是执行一些见不得光的清除行动,甚至可能是……在“李代桃僵”成功后,负责“处理”掉真正的皇帝。
混入这支“影子”队伍,无疑是虎口拔牙,九死一生。但一旦成功,便能直抵阴谋的心脏,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予致命一击。
人选,几乎没有悬念。
只有影十三。
他曾是曹宏麾下最顶尖的暗卫“影十三”,熟悉曹宏的思维模式、暗卫的运作流程、皇宫大内的明岗暗哨乃至各种隐秘的联络暗号。他是唯一有可能通过曹宏及其心腹严苛审查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此刻的状态——心死如灰,唯余复仇之志,足以让他承受任何难以想象的考验和压力,而不会露出丝毫破绽。
“十三,”汪小闲的目光平静却沉重地落在影十三身上,“此去,如坠无间。你要面对的,不仅是身份暴露的即刻杀身之祸,更有可能是曹宏层出不穷的试探、酷刑,甚至……是让你亲手去做一些违背本心、残害无辜之事。你,可愿往?”
影十三站在阴影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直到汪小闲问完,他才缓缓抬起那双空洞的眼睛,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我去。”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慷慨激昂,只有两个字,却重如泰山。仿佛他不是在决定自己的生死,而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事实。
李寻欢看着影十三,心中如同压着一块巨石。他知道,这个决定,等于将影十三亲手推入炼狱。但他更知道,这是目前唯一可能破局的机会。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他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影十三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汪小闲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既然你意已决,我们便需为你铺路。第一步,是如何让曹宏‘相信’,你影十三,是历经磨难后,‘幡然醒悟’,主动回去投诚的。”
接下来的细节推演,更加残酷而精细。
他们需要制造一场“意外”。一场让影十三“恰好”被曹宏的某个外围眼线发现,并且正处于被李寻欢等人“追杀”的绝境中的“意外”。地点、时间、参与“追杀”的人选(需要是曹宏能查到、但又不会真正伤到影十三的)、甚至影十三受伤的程度和部位,都需要精心设计,务必让这场戏逼真到毫无破绽。
“追杀”之后,影十三需要凭借对旧日暗号和人脉的熟悉,艰难地、一层层地接触到他“叛逃”前在暗卫系统中某个可能还存有旧情、或能被利益打动的中层头目。通过此人,向更高层,最终向曹宏传递一个信息:影十三因妹妹“灰雀”之死(此消息需通过特定渠道“泄露”给曹宏,以增加可信度),对李寻欢等人产生怨恨,加之走投无路,愿意戴罪立功,重归麾下。
这个过程,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可能万劫不复。
“曹宏生性多疑,即便你通过初步审查,他也不会完全信任你。”汪小闲沉声道,“他必然会用最残酷的手段测试你的忠诚。你可能需要……亲手去做一些事。”他没有明说是什么事,但在场的人都明白,那可能是刺杀无辜,可能是刑讯同伴,甚至是……自残。
影十三的眼神依旧空洞,仿佛早已将肉身与灵魂都剥离了出去。他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在你取得初步信任,被纳入‘影子’候选后,”汪小闲继续道,“你需要设法摸清‘影子’队伍的规模、人员构成、具体任务、以及最重要的——联络和识别方式。同时,尽可能探查真皇帝可能的囚禁地点,以及天尊替身的具体情况和弱点。”
“我们会在宫外策应。”李寻欢接口道,他的目光锐利,“寿辰当日,我们会设法潜入,制造混乱,吸引注意力。并在最关键的时刻,配合你的行动,公开展示曹宏通敌的铁证!”他指了指桌上的鎏金铜盒。
里应外合,一击必杀!这是计划的最终目标。
“但如何将铜盒安全带入宫中,并在百官面前公之于众,仍是难题。”谢颜蹙眉道。皇宫大内搜查严密,如此重要的物证,很难带入。
“此事我另有安排。”汪小闲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或许,我们可以借一借‘势’。”
他没有细说,但语气中的笃定让众人心中稍安。这位隐居多年的师父,似乎还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底牌。
计划的大框架就此定下。接下来的几天,山谷中的气氛紧张而压抑。众人分头准备。龙啸云和赵无影负责根据汪小闲提供的线索,去布置那场“意外”的场地和人员。谢颜和林诗音则精心为影十三准备各种可能用到的药物,既有疗伤圣品,也有能在关键时刻保命或伪装伤势的奇药。
李寻欢则大部分时间与影十三待在一起。他并非指导,而是交流。他将自己对新悟三式刀意的体会,尤其是“冥刀”那种摒弃情感、心如止水的境界,与影十三分享。他希望这能帮助影十三在即将面对的残酷环境中,更好地守住心神,不至于彻底崩溃。影十三沉默地听着,偶尔会提出一两个极其尖锐的问题,显示出他完全理解并可能在实践中运用这些冰冷的“刀意”。
出发的前夜,月色凄冷。
影十三独自一人在溪边擦洗着一柄其貌不扬、却锋利无比的短刃。这把佩刀,饮过无数鲜血,也承载着无数黑暗的记忆。他擦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又像是在进行某种告别仪式。
李寻欢走到他身边,递过去一个酒囊。“喝一口吧。”
影十三没有拒绝,接过酒囊,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入喉,他的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十三兄,”李寻欢看着水中破碎的月影,低声道,“此去凶险,若事不可为……保命为先。证据我们可以再想办法,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影十三擦刀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向李寻欢,空洞的眼中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波动,但转瞬即逝。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李公子,于我而言,没有‘事不可为’,只有‘事成’或‘身死’。”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我死,我的尸体,或许也能成为指向敌人的证据。”
李寻欢心中一痛,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影十三已经将自己完全献祭给了复仇之火。
第二天黎明,天色未亮,晨雾浓重。
影十三换上了一身破旧不堪、沾满污渍和暗红血渍的夜行衣,脸上也做了适当的伪装,显得憔悴而狼狈。他没有与众人一一告别,只是对着汪小闲和李寻欢等人,抱拳,深深一躬。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浓雾之中,身影很快与灰蒙蒙的天地融为一体。
他踏上的,是一条通往九重宫阙最深处的黑暗之路,也是一条可能永无归期的黄泉路。
山谷中,众人久久伫立,沉默无言。空气里,只剩下溪水潺潺的声音,却比任何时刻都显得更加冰冷刺骨。
复仇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而第一个被推上祭坛的,便是影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