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北断腿处那狰狞的、渗着暗褐色血渍的布条,像鬼画符,烙在林枫视网膜上,甩都甩不掉。医疗队那间土坯房里混杂的消毒水、血腥和草药味儿,顽固地盘踞在他鼻腔深处,连兵工厂里浓烈的机油和金属粉尘都压不下去。
两天了。小东北和卫生员小何依旧昏迷不醒,像两具被战争抽干了魂灵的破布娃娃,只有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证明他们还在阴阳线上挣扎。沈清禾和医疗队的人轮班守着,熬得眼窝深陷,可除了维持住那口气,别无他法。
等待,成了最残忍的酷刑。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用钝刀子割林枫的肉。他不敢再去医疗队,怕看到那惨状自己先垮掉,只能把所有的焦虑、愤怒和那一点点卑微的希望,全都倾泻到眼前轰鸣的机器和堆积如山的生产任务上。
“快!再快!他娘的都没吃饭吗?!前线的弟兄等着这些家伙救命呢!” 他的吼声在车间里变得愈发嘶哑难听,像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
整个根据地像一张拉满的弓,弦绷得吱嘎作响,仿佛再加一分力就要断裂。直到第三天傍晚,一份来自前指的最高级别命令,如同一声霹雳,砸在了指挥部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桌上。
“……兹决定,集中太行、太岳主力,配属新式火炮,于明日拂晓,对盘踞潞安县城之日伪军,发起总攻!务求全歼,打通南北走廊!各部接令后,立即进行最后动员,保障后勤供应……”
“打县城?!潞安?!” 王猛一把抓过命令,眼睛瞪得像铜铃,反复看了两遍,才确认自己没看错。他脸上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涌上一股被巨大惊喜砸中的潮红,“他娘的!总算等到这一天了!老子非亲手崩了龟田那条老狗不可!” 他嘴里的龟田,是驻守潞安的日军联队长,以残忍嗜杀闻名。
周文博相对冷静,但扶眼镜的手也微微有些发抖:“看来,上级是下定决心了,要趁鬼子疯狂反扑、兵力分散之际,敲掉他这个硬钉子,打乱其部署,也为……也为更大规模的反攻打开局面。” 他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林枫一眼。
林枫站在那里,没去看命令,只是盯着地图上那个被红圈标注的“潞安”。县城。城墙。碉堡。火力点。龟田联队。这些词汇在他脑子里翻滚。他知道这一天会来,但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决绝。
“我们……我们的任务?”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力气。
“全力保障弹药供应!尤其是‘飞雷’火箭弹和‘雷公’火箭筒的专用弹药!前指点名了,攻坚就指望咱们这些‘大家伙’打开突破口!” 王猛把命令拍在桌上,震起一片灰尘,“运输队已经准备好了,今夜必须全部到位!”
林枫深吸了一口气,兵工厂里那熟悉的、带着硫磺和金属味道的空气吸入肺里,竟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点。打县城,攻坚战,意味着巨大的消耗,也意味着……巨大的伤亡。他眼前又闪过小东北空荡荡的裤管。
“告诉老韩,把所有库存的‘飞雷’和‘雷公’弹头,全部装箱!一颗不留!” 他斩钉截铁,“另外,生产线不能停!告诉工人兄弟们,就是用手抠,用牙啃,也得在总攻开始后,给我继续造!送到哪里?送到战士们手里!”
命令如山。整个黑龙沟,不,整个根据地的后勤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疯狂运转起来。骡马嘶鸣,人声鼎沸,一箱箱沉重的弹药被搬上大车,覆盖上伪装用的树枝茅草,在夜色掩护下,如同一条条沉默的巨蟒,蜿蜒着奔向预定集结地。
林枫亲自在仓库和装车点之间穿梭,检查每一个环节。他用手拍打着钉得结实的木箱,听着里面沉闷的撞击声,像是在确认这些冰冷的杀戮工具是否可靠。手指拂过粗糙的木板,能感受到下面蕴含的、即将爆发的毁灭性能量。
“轻拿轻放!这玩意儿金贵着呢!磕碰了,炸不了鬼子,先把自己送上天!”
“绑结实点!山路颠,别半路给老子颠散了架!”
他大声吆喝着,声音在寒冷的夜风中传出去老远。
这一夜,无人入眠。
拂晓前最黑暗的时刻,林枫、周文博和王猛站在指挥部外的山坡上,裹紧了单薄的棉衣,抵御着刺骨的寒意。远远望去,潞安县城的方向一片死寂,只有几点零星的、可能是哨所的火光,在黑暗中如同鬼火般闪烁。
风里带来了远方隐约的、泥土和霜冻的气息。
“怎么还没动静?” 王猛搓着手,焦躁地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猛兽。
林枫没说话,只是紧紧抿着嘴唇。他的手心里全是汗,冰冷粘腻。
突然——
“咻——轰!!”
一道刺眼的亮光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从远方群山背后猛地窜起,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紧接着,一声沉闷如惊雷的爆炸声滚滚传来,脚下的土地似乎都随之轻轻一颤!
第一发“飞雷”火箭弹!
这声爆炸,像是一个信号。
紧接着,第二发,第三发……更多的光点拖着长长的尾焰,如同复仇的火流星,从不同的发射阵地腾空而起,带着令人牙酸的尖啸,狠狠砸向潞安县城的方向!
“咚咚咚!咚咚咚!”
“轰!轰隆——!!”
爆炸声开始变得密集,如同年关时最狂暴的鞭炮,又像是无数面巨鼓在同时擂响!远远看去,县城的方向已经被一团团腾起的火光和浓烟笼罩,原本死寂的夜空被彻底点燃,映成了诡异的橘红色。即使隔着这么远,似乎也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带着硫磺和尘土味道的热风。
“打得好!炸!给老子狠狠地炸!” 王猛兴奋地挥舞着拳头,脸被远方的火光映得通红。
林枫的心脏也随着那一声声爆炸而剧烈跳动。他能想象出,那些简陋却威力巨大的火箭弹,正如同冰雹般砸在日军的城防工事上,碉堡在坍塌,铁丝网被撕碎,砖石土木混合着血肉横飞……
炮火准备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当最后一发“飞雷”的爆炸声余音还在山谷间回荡时,一种更加密集、如同爆豆般的枪声,从县城方向清晰地传了过来!
总攻开始了!
接下来的等待,变得更加煎熬。前方的战报通过临时架设的电话线,断断续续地传回。
“……一团突破东门!正在巷战!”
“……二营遭遇鬼子中心炮楼顽强抵抗!请求‘雷公’支援!”
“……西门伪军一个连阵前倒戈!”
“……鬼子使用了毒气弹!三连伤亡较大……”
每一个消息,都牵动着指挥部里每一个人的神经。林枫紧紧握着那个简陋的电话听筒,手心被粗糙的塑料外壳硌得生疼,里面传来的每一个词,都伴随着滋滋的电流杂音和隐约的枪炮背景声,无比真实,也无比残酷。
“告诉前线!‘雷公’小组跟上步兵!专打火力点和乌龟壳!” 王猛对着话筒吼道,额头上青筋暴起。
周文博则快速记录着战报,同时下达着补充弹药和派出担架队的指令。
时间在枪炮声和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太阳升高了,驱散了山谷里的寒气,却驱不散心头那份沉甸甸的牵挂。
临近中午,前方的枪声似乎逐渐稀疏下来,但零星的爆炸和激烈的对射声依旧此起彼伏。
突然,电话铃再次尖锐地响起!
王猛一把抓起听筒:“喂?!哪里?!……什么?再说一遍?!……好!好!太好了!”
他猛地放下电话,转过身,脸上因为激动而扭曲,声音带着破音,几乎是吼出来的:
“龟田的指挥部被端了!老鬼子切腹了!县城……拿下来了!!”
指挥部里瞬间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参谋们激动地互相捶打着,有人甚至跳了起来。
林枫只觉得浑身一松,一直紧绷的那根弦骤然断裂,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让他差点站立不稳,他赶紧伸手扶住了旁边的桌子。冰凉的木头触感让他稍微清醒。
拿下了。一座日军经营多年的、坚固的县城。
胜利的喜悦像短暂的暖流,冲刷过心头,但很快就退去,留下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
周文博脸上也带着笑,但很快收敛,拿起另一部电话,开始向总部汇报战果。
王猛兴奋地搓着手,开始筹划着进城接收和肃清残敌的事宜。
林枫慢慢直起身,走到门口。远方的县城依旧笼罩在硝烟之中,但那持续了半天的激烈枪炮声,已经基本平息。阳光刺破烟尘,投下道道光柱,像是为这场惨烈的胜利打着追光。
胜利了。可这胜利,是用多少战士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那些在炮火中湮灭的年轻面孔,那些在巷战里倒下的身影……
他下意识地又望向了医疗队的方向。
小东北和苏月娥,还在昏迷中。他们带回来的,除了残破的身体,还有那关乎另一群人生死的、未解的谜团。
攻克县城的捷报,像一剂强心针,却也像一块巨大的幕布,暂时掩盖了幕后更深、更痛的伤口。
县城打下了。
可雷鸣呢?惊蛰小队其他的兄弟们呢?
他们,能被这胜利的号角,唤回来吗?
林枫望着那逐渐散去的硝烟,心里空空落落的,没有丝毫胜利的实感。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