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外围那道由沙袋、铁丝网和钢轨勉强拼凑起来的防线,像给这头受伤的巨兽粗糙地缠上了几圈绷带,虽然看着还是破破烂烂,好歹把那点最直接的、来自“黑三爷”之流的窥探,暂时挡在了外面。夜里巡逻战士的脚步声,了望哨上偶尔闪动的望远镜镜片反光,都像是一声声低沉的警告,让隐藏在黑暗里的眼睛,多少有了些顾忌。
林枫心里那根因为外敌窥伺而绷得快要断掉的弦,总算能稍微松缓一丝。可这口气还没喘匀实,另一个更庞大、更无形的压力,又像乌云一样,沉甸甸地压了下来——他画在破纸上那个“大蓝图”,不能永远只是个“饼”。
防御,是为了活下去。可活下去,不是为了永远窝在这片废墟里,当个守着几台破机器的土财主。他来这里,是要让这片土地重新长出工业的筋骨,是要给这个百废待兴的国家,打造几件像样的“家什”!
这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卧不安。白天,他跟着大伙儿一起抢修设备,加固工事,汗水混着油污往下淌;晚上,回到那间被沈清禾收拾得稍微有了点人样儿的破屋子,他就对着那些画满了潦草线条和数据的图纸发呆,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
炉火的光晕跳跃着,映着他疲惫而专注的脸。空气里除了煤烟味,还多了一股沈清禾特意找来的、驱寒用的艾草燃烧后的淡淡苦味,混杂着纸张和墨水的陈旧气息。
他看的,不再仅仅是某个车间的布局,或者某台机器的修复方案。他的目光,像是要穿透这破屋的墙壁,越过基地的废墟,投向一个更遥远、更……模糊的未来。
“不能……不能再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了……” 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在图纸上划拉着,“得……得有个章法!得……得看到三步,甚至五步以后!”
这天,他把徐致远、老赵,还有几个核心的技术骨干和从“夜校”里冒尖的苗子,叫到了那间最大的、刚刚清理出来、勉强能当会议室的破厂房里。厂房空旷,屋顶还有破洞,寒风嗖嗖地往里灌,说话都带着回音。中间生了一堆篝火,驱散不了多少寒意,只是把众人脸上摇曳不定的阴影,照得更显凝重。
林枫站在一块用石灰水刷出来的、充当黑板的墙面前,手里捏着根烧黑的树枝。他身后,挂着他那几张宝贝似的、拼凑起来的大图纸,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矿石块画满了各种符号和连线,像一张巨大的、充满神秘代码的星图。
底下坐着的人,有的裹紧破棉袄,搓着冻僵的手;有的伸长脖子,好奇地看着那“星图”;老赵则抱着胳膊,眉头微蹙,似乎预感到林枫又要“搞事情”。
“同志们,” 林枫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有些发飘,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咱们……咱们现在,算是暂时站稳了脚跟。机器能转了,防线也拉起来了。可……可咱们不能就……就满足于此,当个……当个修补匠!”
他转过身,用黑树枝指向身后的“星图”,手指因为激动和寒冷,微微颤抖。
“大家看!这里,是咱们现在的位置,北满基地,一片……一片废墟!” 他在图纸中央一个代表基地的圆圈上重重一点,“咱们现在干的,是啥?是清理垃圾,是修复机器,是……是让这废墟,重新喘上气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看到的是专注,是疑惑,也有那么点……被他话语里那股劲头带起来的期待。
“可光喘气儿不够!咱们得让它……站起来!跑起来!甚至……飞起来!” 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热切,“咱们不能只盯着眼前这点破铜烂铁!咱们得想想,一年后,三年后,五年后!这片土地,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他移动树枝,指向图纸上以基地为中心,向外辐射出的几条虚线和标注的区域。
“这边!矿产资源!光有钢厂不行,得有自己的铁矿、煤矿!不然就是无米之炊!得勘探,得规划!”
“这边!机械制造!不能光会修,得能自己造!造更精密的机床,造矿山需要的设备,甚至……将来造汽车,造拖拉机!”
“这边!化工!这是短板,也是未来!没有化工厂,高级炸药、合成橡胶、化肥……都是空中楼阁!咱们……咱们得把这课补上!”
“还有动力!交通!人才!”
他语速越来越快,像是要把脑子里那个奔涌的、关于未来的洪流,一股脑地倾倒出来。那些构想,很多都超出了在场绝大多数人的认知,听起来像是梦呓,像是……疯子的话。
底下开始有人交头接耳,眼神里的疑惑变成了难以置信。老刘嘟囔着:“林工……这……这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大了?扯着蛋咋整?”
林枫听到了,他没生气,反而用力点了点头:“是!步子是大!可能……可能真会扯着蛋!可咱们不能因为怕扯蛋,就……就永远在原地踏步!”
他走到篝火旁,橘红色的火焰在他眼中跳动。
“我知道,大家觉得我是在……是在画饼充饥,是在……痴人说梦!” 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苦涩,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可同志们,咱们干的是啥?咱们是在一片被战争碾碎的土地上,想要重新建立起一个工业体系的……骨架!这本身,就是一件近乎……近乎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咱们自己都不敢想,不敢往远了看,那咱们就真的……真的只能永远在这废墟里捡破烂了!” 他的声音带着嘶哑,却有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我画的这个,不是什么……什么一定要马上实现的计划。它是一个……一个方向!一个目标!是挂在咱们这头老牛前面的,那根看得见的胡萝卜!”
他环视众人,目光灼灼:“咱们现在干的每一件事,修的每一台机器,培养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是朝着这个方向,在努力!哪怕……哪怕咱们这辈子都看不到它完全实现,但只要方向对了,咱们每往前走一步,就是给后面的人,多铺了一块垫脚石!”
厂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寒风呼啸的声音。所有人都被林枫这番带着强烈个人情绪和远见(或者说,狂想)的话震住了。
徐致远第一个站了起来,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闪发光:“我明白林工的意思了。这不是不切实际,而是……战略眼光。就像下棋,不能光看眼前一步。我支持!技术发展,必须有前瞻性!”
老赵抱着胳膊,沉默了片刻,重重吐出一口气:“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眼下,咱们还是得先顾着肚子,顾着脑袋别让人摘了去。”
“当然要顾!” 林枫立刻接口,“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我这个‘大饼’,不是要大家现在就扔下手里的活,跑去开矿山、建化工厂!我是说,咱们在干眼下这些活的时候,脑子里得绷着这根弦!招人,不能只看力气,得看有没有潜力;搜集物资,不能光捡废铁,得留意有没有将来能用得上的东西;搞培训,不能只教怎么修机器,得讲原理,讲为什么,让他们……让他们也能看到更远的地方!”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年轻的、从夜校里冒尖的学员脸上,他们的眼神里,除了最初的茫然,此刻更多了一种被点燃的、名为“憧憬”的光芒。
“未来,是他们的。” 林枫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咱们现在多流一滴汗,多费一点心,可能……可能就是在为他们,为这个国家的未来,多挖一锹土,多垫一块砖。”
会议结束后,众人心思各异地散去。林枫独自一人,还站在那巨大的“星图”前。篝火快要熄灭了,只剩一点余烬,在寒风中明明灭灭。
他知道,自己这番“狂言”,能真正理解的人,恐怕不多。大部分人在意的,还是明天能不能吃饱,土匪会不会打过来,手里的机器能不能修好。
但他不后悔。
有些种子,必须提前播下。哪怕土壤再贫瘠,气候再严寒。
他仿佛已经能看到,在那遥远(或许也并不遥远)的未来,这片冰冷的废墟之上,高炉耸立,管道纵横,机器轰鸣,不再是修补和模仿,而是真正地创造和引领……
就在这时,老赵去而复返,脸色有些凝重,他走到林枫身边,压低声音说:“林工,刚接到外围哨点用秘密渠道传回来的消息……老鹰沟那边,这两天,好像有点不寻常的动静,人数……似乎比之前侦察到的,要多一些。而且,有人看到……看到晚上有车灯往那边去,不是马拉的大车,像是……像是烧油的家伙。”
林枫的心,猛地一沉。
刚刚因为描绘未来而激荡起来的热血,瞬间凉了半截。
“身份不明、装备精良”的人……烧油的汽车……
看来,他“预见”到的未来里,不仅仅有工业的蓝图,还有……迫在眉睫的、更加凶险的危机。
那根刚刚松缓了没几天的弦,再次骤然绷紧,甚至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让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