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时在敞轩旁一张光滑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坐吧。”弘时指了指旁边的石墩。
采苹微微一愣,也并未推辞,在石墩上挨着边轻轻坐下。
沉默了片刻,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蝉鸣。
弘时看着采苹安静梳理着方才摘下的几片薄荷叶,动作轻柔而专注。
他忽然想起她提到的“草木有心”。
“你方才说,十七叔教你识草木?”弘时打破了沉默,语气带着探究。
采苹抬起头,清澈的眼眸看向他,唇角又漾起那抹纯净的笑意:
“是呢。王爷常说,天地万物皆有灵性。一花一草,看似渺小卑微,却自有其生长的道理,也懂得感知阳光雨露。”
“用心去待它们,它们也会报以生机和芬芳。就像这薄荷,”
她将手中的叶片轻轻递给弘时,“它知道自己能带来清凉,所以努力生长。”
弘时接过那片翠绿的叶子,他从未听过这样的道理。
在紫禁城,花草是精心培育的观赏之物,是身份地位的陪衬,何曾有人告诉他,它们也有“心”?
“十七叔他……”弘时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他似乎活得格外自在?”
采苹眼中流露出由衷的敬慕:
“王爷是奴婢见过最通透的人。他只爱寄情山水,赏玩诗书。他说,人生在世,贵在‘适意’二字。做想做的事,爱值得的人。”
说到最后半句,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脸上飞起两片不易察觉的红晕,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想到了什么极其美好的事物。
弘时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神情的变化,心中莫名一动,追问道:“十七叔……他可有心仪之人?”
采苹的脸更红了,她连忙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呐:
“这……奴婢不敢妄议王爷。只是……”
她抬起头,眼神带着一种纯然的向往,仿佛在复述一个神圣的箴言:
“他曾说,‘若能得遇倾心之人,纵是布衣荆钗,粗茶淡饭,一生一世一双人,亦是人间至乐,。’”
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七个字,在弘时心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涟漪。
他怔住了,握着薄荷叶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念头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惊世骇俗!
尤其是在他生活的那个紫禁城。
采苹沉浸在对那句话的向往中,并未察觉弘时瞬间的异样。
她继续轻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
“奴婢觉得,王爷说得真好。就像山间的鸟儿,成双成对,筑一个属于自己的巢,风雨同担,生死相随……那该是多么好。”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少女对纯粹感情的憧憬,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弘时却沉默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带着强烈的冲击和挫败感。
他是谁?
他是爱新觉罗·弘时,大清皇帝雍正膝下唯一长成的皇子。
皇额娘和额娘自他懂事起便耳提面命,他肩负着社稷重担,是皇阿玛唯一的希望。
为君分忧,绵延皇嗣,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是他未来不可推卸的命运。
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念头如同天方夜谭。
他未来的福晋、侧福晋、格格……
都将是政治联姻的棋子,是平衡朝堂、稳固江山的工具。
采苹那纯然向往的话语,像一面清澈的镜子,瞬间映照出他未来生活的冰冷框架。
他想起了宫里的那些娘娘们。
华贵精美的衣袍,价值连城的珠翠,她们一个个妆容精致,行走间环佩叮当,像极了皇阿玛多宝阁里那些最名贵的摆设。
然而,在那层华丽的外壳下呢?
他幼年时,常在深夜偷偷溜去额娘的寝殿。
多少次,他看到年轻的额娘,穿着家常的衣饰,独自一人枯坐在昏黄的烛光下,手里拿着一卷书,眼神却空洞地望向紧闭的殿门。
烛泪无声地滴落,就像额娘无望的等待。
她在等谁?自然是他的阿玛。
可那时候,整个雍亲王府都知道,阿玛的心,只在那个明艳张扬的年侧福晋身上。
额娘的等待,一夜又一夜,最终都化作了窗棂上冰冷的月光。
后来,他长大了,进了宫。
年侧福晋成了宠冠六宫的华妃娘娘,风光无限,连皇后都要避其锋芒。
可再后来呢?
选秀开始了。
一个个如花似玉的新人入宫,华妃娘娘宫里的灯火,也开始变得长明而孤寂。
他偶尔路过翊坤宫,也曾听到里面传出压抑的哭泣和摔砸东西的巨响。
那个曾经独占恩宠的女人,也开始品尝独守空房的滋味。
而那些新进宫的小主娘娘们呢?
她们大多年纪比采苹也大不了多少,可紫禁城的红墙太高,深宫的岁月太长,又有多少人渐渐熬成了额娘当年那样。
一生一世一双人,在这巍峨的宫墙之内,是多么奢侈而讽刺的笑话。
弘时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澈、向往着“山间鸟儿”般简单情爱的少女,再看看自己手中那片薄荷叶,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紧紧攫住了他。
弘时沉默了很久,久到采苹终于察觉到了异样,有些不安地看向他:“阿哥,您怎么了?可是腿又疼了?”
弘时猛地回过神,对上采苹关切的眼神。
他勉强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笑容。
“没什么。”他声音有些干涩,将那片被捏得有些蔫了的薄荷叶轻轻放在石桌上,“只是觉得这宫外的风,吹得有些让人发冷。”
他拄着拐杖,有些艰难地站起身。
阳光依旧明媚,草木依旧清香,蝉鸣依旧悠长。
但弘时却觉得,这清凉台的静谧美好,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厚重的琉璃罩。
他能看见,却再也无法真正融入其中了。
“回吧。”他对远处侍立的宫人说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带着一丝距离感的清冷。
他没有再看采苹,只是拄着拐,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去。
身后,采苹看着少年的背影,又看了看石桌上那片失去光泽的薄荷叶,清澈的眼眸中,第一次染上了淡淡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