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阿哥所院门,午后刺目的阳光晃得她眼睛微微发涩。
她正暗自加快脚步,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差点与迎面走来的一人撞个满怀。
“格格小心。”一个沉稳的男声响起。
青樱惊得后退半步,抬头一看,只见一位身着皇子常服的青年正温和地看着她。
相貌清俊,气度沉静,与方才书房里那位的局促截然不同。
想来这个年纪的阿哥,唯有四阿哥弘历。
她连忙敛衽行礼:“冲撞了四阿哥,是青樱失仪了。”
弘历微微一笑,目光掠过她来的方向,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他却并不点破,只温和道:
“格格不必多礼。是从三哥处来?”
“是,”青樱低声应道,“奉皇后娘娘之命,给三阿哥送些点心。”
弘历了然地点点头,语气依旧平和:“三哥近来醉心诗书,确是勤勉。倒是难得有人惦记着他。”
他话锋轻轻一转,看着青樱,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这宫里路径繁杂,格格初来,若觉烦闷或是不识路途,可让宫女寻我那处的管事太监,他们常在宫中行走,倒也便宜。”
这番话,与他那位心思明显不在此处的三哥相比,这份体贴周到显得格外不同。
青樱心中微动,再次福了一礼:“多谢四阿哥关怀。”
弘历含笑颔首,侧身让开了道路。
青樱这才低着头,匆匆离去。
弘历站在原地,目光在她背影上停留了片刻,方才若有所思地转向阿哥所的方向,眼神深邃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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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见青樱自阿哥所回来,虽沉默少语,但颊边微染红晕,低眉敛目的姿态间仿佛藏着一段难以言说的心事。
她看在眼里,心下不由一喜,只当是少年男女见面,终究存着几分羞涩与好感,此事看来大有指望。
及至晚间,皇后特意唤了弘时到景仁宫。
殿内烛火通明,皇后端坐榻上,唇边含着慈蔼的笑意,语气舒缓地开口:
“弘时啊,过了年,你便到了该开府的年纪了。男大当婚,成家立业是正理。”
她稍稍停顿,留意着弘时的神色,继续温言道:“皇额娘想着,明日便去向你皇阿玛请旨,为你择一位贤淑的嫡福晋。”
弘时闻言,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霎时褪去,急声道:
“皇额娘!儿臣学识浅薄,只愿再多潜心攻读几年圣贤书,实在不敢早早耽于家室之乐!开府成亲之事,恳请皇额娘暂缓一时!”
皇后只当他是一时面薄,或是少年心性未定,犹自带着安抚的笑意,语气却不容置疑:
“傻孩子,成家与立业从不冲突,反倒是先成了家,身边有了知冷知热的人照料,心定了,更能专心前程大事。”
她语重心长地点明,“更何况,青樱品貌端庄,年纪也正相当。这样的好姑娘,若是错过了,岂不可惜?皇额娘瞧着,你们便是极相配的。”
弘时再也顾不得委婉,声音因急切而微微提高:
“皇额娘!儿臣对青樱表妹并无男女之情,恳请皇额娘万勿在皇阿玛面前提及!儿臣实在无心此事!”
他语气中的坚决与抗拒,清晰无误地穿透了殿门。
恰在此时,青樱正端着一盏新沏的参茶行至门外,预备送进去。
弘时那清晰的话语,一字不落地钻入她耳中。
她的脚步瞬间僵在原地,脸颊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难堪吗?自然是有的。
她也是名门闺秀,主动示好却遭人如此直白地拒绝,颜面何存?
但奇异的是,恼怒并不多。
她与这三阿哥本就萍水相逢,谈不上情愫,如今对方既无此意,倒也干脆,省却了许多不必要的周旋。
只是,此刻站在这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着实尴尬。
她默默转身,将茶盏交予一旁垂首屏息的宫女,低声吩咐了一句,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景仁宫正殿。
夜凉如水,微风拂面,稍稍驱散了心头的窒闷。
她漫无目的地在宫道间走着,只想透透气,理清思绪。
不知不觉走到了临近慈宁宫的花园附近。
却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缓步而来,竟是四阿哥弘历。
他似是刚从太后处出来。
两人迎面遇上,青樱正要避让行礼,弘历已先开口,声音温和:“青樱格格?这么晚了,怎一人在此?”
他的语气里没有探究,只有纯粹的关切。
青樱此刻心绪纷乱,又刚经历了那番难堪,骤然听到这般温和的问候,心底的防线不由松动了些许。
她勉强笑了笑,轻声道:“殿内有些闷,出来走走。四阿哥是刚陪太后娘娘用过晚膳?”
“是。”弘历颔首,与她并肩缓缓前行,“太后喜欢热闹,用了膳又拉着说了会儿话。”
他侧过头,借着宫灯的光晕仔细看了她一眼,敏锐地察觉到她眉宇间未能全然掩饰的郁色,绝非仅仅是“闷”那么简单。
他沉默片刻,并未追问,只是望着远处宫墙的剪影,似是感慨般道:
“这紫禁城的夜晚,看着四平八稳,实则处处是看不见的墙。有时候,想透口气,也并非易事。”
这话仿佛一下子说到了青樱心坎里。
她抬眼看向弘历,只见他神色平静,却让自己忽然生出一股倾诉的欲望。
她低声道:“有时候觉得,在这宫里,就像一颗棋子,落子在何处,由不得自己。”
话一出口,她又觉失言,有些惶惑地住了口。
弘历却并未惊讶,反而淡淡一笑,那笑容里有些许理解,也有些许自嘲:
“棋子固然身不由己,但下棋的人,又何尝完全自在?各有各的不得已罢了。”
他的话,不像宽慰,更像是一种平等的交流,一种基于同样处境的理解。
青樱从未与任何人有过这样的对话。
两人一时无话,只是静静地在月光下走了一小段路。
比起那位对她避之不及的三阿哥,眼前这位深沉而敏锐的四阿哥,反而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和安心。
直到行至岔路口,弘历才停步,温言道:“夜凉了,格格早些回去歇息吧。”
“多谢四阿哥。”青樱真心实意地福了一礼。
她转身走向景仁宫的方向,脚步却不似方才那般沉重。
今夜这番偶遇的交心,或许已在两人心中投下了一颗种子,静待日后发芽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