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便传来莞妃薨了的消息。
一道旨意如同惊雷,传遍了六宫: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莞妃甄氏,毓质名门,秉性柔嘉,克娴内则,久侍宫闱,敬慎持躬。忽尔薨逝,朕心深为轸悼。追封为莞贵妃,谥号‘庄嘉’。着按贵妃礼制治丧,于碧桐书院停灵三日,一应仪轨,由内务府会同礼部谨遵办理。钦此。”
这道冠冕堂皇的圣旨,用最华丽的辞藻,为一个尚且活着的人,举办了一场最盛大的葬礼。
碧桐书院素幡高挂,白烛摇曳,昔日生机勃勃的庭院,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缟素。
棺椁停放在正殿中央,里面空空如也,却承载着所有人沉甸甸的悲哀。
小小的静姝被乳母抱在怀里,她还不明白“死”是什么意思。
只知道自己很久没见到疼她的“姨姨”了。
看着满眼刺目的白色和人们悲伤的脸,她哇哇大哭,伸着小手朝着那棺椁方向挣扎:
“我要姨姨!姨姨抱!姨姨……”
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像一把钝刀,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安陵容想到此刻甄嬛的喜轿恐怕早已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圆明园,从此天涯陌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泪水终于忍不住潸然而下。
沈眉庄一身重孝,脸色比身上的孝服还要苍白。
她直挺挺地站在灵前,目光空洞地望着那棺木。
她知道,这里面什么都没有,她视若亲妹的人,正以另一种方式被推向未知的深渊。
这极尽哀荣的葬礼,与那凄凉远嫁的现实,形成了一种无比尖锐的讽刺,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
天地仿佛都在旋转,她身子晃了晃,耳边只听得采月的尖叫: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快!快宣太医!惠妃娘娘晕倒了!”
沈眉庄这一倒,便是身心交瘁,一病不起。
仿佛将所有的悲愤与无力都化作了沉疴,缠绵病榻。
长春仙馆那边,皇后乌拉那拉氏得知甄嬛已然出宫,本想趁机结束静养,重掌六宫权柄。
奈何,温实初“悉心”调配的汤药效果显着,她的“头风”非但未见好转,反而愈演愈烈。
最后竟真的大半时间都需要卧床休养,连起身都困难,暂时被隔绝在了权力中心之外。
当晚,安陵容穿着一身未换下的素服,提着一盒点心,来到了勤政殿外。
苏培盛迎出来,面色有些为难,低声道:
“柔妃娘娘吉祥,淑嫔娘娘正在里头……您看……”
安陵容脸上却漾开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
“无妨,本宫在此等候便是。”
苏培盛无法,只得再进去通报。
安陵容垂首立在殿外,心中冷笑连连。
好一个皇上,一个莞妃才刚“薨逝”,他身边就已经有了新人解语。
不,不过是又一个替身。
甄嬛走了,那个更像纯元的淑嫔乌拉那拉毓秀,自然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后宫第一人。
这么一想,甄嬛的和亲,倒像是为她人做了嫁衣。
这六宫之中,最大的受益人,竟是这个看似不显山露水的淑嫔?
正思忖间,苏培盛出来,躬身请她进去。
安陵容立刻收敛心神,端起一个温婉中带着悲伤的笑容,迈步进了殿内。
殿中,淑嫔果然正站在雍正身侧,纤纤玉指轻柔地为他按揉着太阳穴。
雍正面露疲惫,闭目养神。
安陵容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
“臣妾参见皇上。”
然后,便自顾自地将食盒打开,将里面的点心一盘盘取出,窸窸窣窣地摆满了御案一角。
雍正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些点心上。
竟皆是甄嬛素日里最爱吃的几样。
安陵容仿佛浑然不觉,假惺惺地柔声劝道:
“皇上,臣妾知道您怀念姐姐,伤心过度。可姐姐若在天有灵,定不愿见您如此糟蹋自己的身子。您多少用一些吧。”
没错,她就是来给他添堵的。
雍正看着那些点心,脸色果然沉了下去,本就烦闷的心情更添一层郁气。
这时,安陵容又转向淑嫔,笑容依旧得体:
“淑嫔妹妹真是细心体贴,将皇上照顾得如此周到。若姐姐在天之灵知道,皇上身边有妹妹这般可心的人儿,想必……也会倍感欣慰了。”
雍正的脸色彻底绿了,只觉得一股无名火起,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挥挥手道:
“朕知道了,点心放下,你们都退下吧。”
安陵容和淑嫔只得行礼告退。
一出殿门,淑嫔脸上的温顺立刻消失了,她瞥了一眼安陵容,语带讥讽:
“柔妃姐姐真是姐妹情深,刚失了莞妃这般好姐姐,就急着来皇上面前表关心了?”
安陵容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她,眼神平静无波:
“妹妹说笑了,有妹妹这般活生生的‘欣慰’在,皇上自然无需我等挂心。”
说罢,便无视淑嫔的脸色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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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陵容本是去勤政殿添堵的,只是完全没有出一口恶气。
她无比憎恶这吃人的皇权,恨不得将这金碧辉煌的牢笼连同里面那个掌控生杀大权的男人一同碾碎!
思绪纷乱间,她忽然想起去岁与浮金的一句玩笑。
那时浮金提起林氏女学里的余莺儿,道她招了个上门女婿,言语间满是羡慕。
安陵容还笑她没出息,浮金却认真地说:
“奴婢不是羡慕上门女婿,奴婢是不愿做‘入赘女’。”
“入赘女?”这个词新鲜,却让安陵容当时的笑容僵在脸上。
浮金小声解释:
“世间女子,嫁了人,不就如同‘入赘’了一般吗?抛下自家父母,去伺候别人的爹娘,冒着性命危险去生孩子,才算是‘有用’。若不能生,或生不出儿子,甚至是七出之罪。娘娘您说,这不是‘入赘’是什么?”
是啊!何尝不是!
安陵容此刻想来,心中更是悲愤交加。
在这皇宫里,她们这些妃嫔,不过是“入赘”的物件儿罢了。
饶是得了恩典赏赐,多半也是惠及父兄家族。
与皇上之间,更无半分民间夫妻的情谊,只有战战兢兢的伺候和无休无止的忍受。
她安陵容,不就是这天下最大、最华丽的牢笼里的“入赘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