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汪直的警告
诏狱深处的阴寒尚未从骨缝中散去,曹正那双凝固着极致恐惧的灰白瞳孔,如同两枚冰冷的印章,深深烙在凌云鹤的脑海。那诡异的甜苦气息——“极乐散”,竟能穿透诏狱的重重关卡,精准地夺去关键证人的性命,这已非寻常灭口,更像是一种无处不在的示威,一种宣告其势力无孔不入的恐怖低语。
验尸的仵作战战兢兢地确认了毒药成分,与之前数位官员体内的残毒同源。结论毫无新意,过程却令人胆寒。毒药藏于衣领,是何时、由何人放入?那门外经过的脚步声,究竟是谁?
裴远脸色铁青,指挥手下彻查当日所有当值狱卒及有可能靠近刑房的人员,但所有人都声称未见异常,彼此佐证,竟寻不到一丝破绽。线索在这里彻底僵冷,如同曹正的尸体。
凌云鹤默然走出诏狱那沉重压抑的铁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却带不来丝毫暖意。他站在光暗交界处,只觉得那阳光下的宫阙楼台,比幽暗的诏狱更令人心生寒意。
“大人,是回刑部还是……”裴远跟上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警惕。他的手始终按在绣春刀的刀柄上,目光如电,扫视着四周每一个可能的角落。
凌云鹤正欲开口,一辆看似普通的青幔马车却悄无声息地滑至他们面前,挡住了去路。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苍白清瘦、面白无须的脸,眼神锐利如冰锥,嘴角却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凌大人,裴大人。”那人的声音尖细却平稳,带着一种久居权势中心的淡漠,“厂公有请。”
裴远眉头一拧,身体微微绷紧。凌云鹤目光一凝,认出了这是西厂提督汪直身边最得力的掌班太监之一。汪直此时派人来,意欲何为?
“有劳带路。”凌云鹤面色不变,微微颔首。他知道,此刻拒绝并非明智之举。
马车并未驶向西厂那令人闻风丧胆的衙署,而是兜转几条街巷,停在一处僻静的茶舍后门。茶舍似是已被清空,静谧得只剩下煮水的咕嘟声。
雅间内,汪直独自坐在窗边,正慢条斯理地烹着一壶茶。他身着暗色蟒纹便袍,气质阴柔,明明年纪不大,周身却弥漫着一种深不见底的老成与危险。见凌云鹤进来,他抬了抬眼,并未起身,只伸手示意对面的座位。
“凌大人办案辛苦,坐下喝杯茶,去去晦气。”汪直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汪公公有礼。”凌云鹤依言坐下,裴远则按刀立于他身后,目光紧锁汪直。
汪直亲手斟了一杯茶,推到凌云鹤面前。茶汤清亮,香气馥郁,是上好的雨前龙井。但在此情此景下,再好的茶也品不出滋味。
“曹正死了。”汪直开门见山,语气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凌云鹤端茶的手微微一顿:“汪公公消息灵通。”
“这宫里宫外,若等刑部的文书递到咱家桌上,那才是真的晚了。”汪直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听说,是‘极乐散’?”
凌云鹤放下茶杯,直视汪直:“正是。公公对此毒似乎并不陌生。”
汪直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细细嗅着茶香,并不直接回答:“凌大人年轻有为,心思缜密,接连破获大案,圣眷正隆。只是……有些案子,浅尝辄止,方能明哲保身。追得太深,容易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引来不该来的祸事。”
他抬起眼,目光如冷泉般浸入凌云鹤的眼中:“‘烛龙’二字,水太深,漩涡太大。听咱家一句劝,到此为止吧。曹正一死,周显伏法,黄河旧案可结,‘水鬼’之祸已平。陛下那里,已可交代。再往下挖……”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近乎蛊惑的警告:“莫说是你一个刑部侍郎,便是搭上整个锦衣卫,甚至……连陛下,都未必能全盘掌控。有些东西,藏在暗处,比摆在明面上,对大家都好。”
凌云鹤心中巨震。汪直这话,几乎挑明了“烛龙”的存在及其可怕的影响力,甚至暗示了连皇帝都可能有所顾忌!
“汪公公此言何意?莫非知晓‘烛龙’底细?”凌云鹤追问,“皇陵贪墨,官员灭口,如今更是毒杀诏狱钦犯,此等滔天罪孽,岂能因水深处便放任不管?国法何在?”
汪直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里满是讥诮:“国法?凌大人,你是个聪明人,何必说这等天真之语?在这紫禁城,有些时候,‘法’不过是块遮羞布罢了。咱家在西厂时,也曾查到过几条关于‘烛龙’的零星线索,兴致勃勃地想探个究竟。”
他抿了口茶,眼神飘向窗外,似在回忆:“可惜啊,每次刚觉得摸到点门道,不是关键证人暴毙,就是线索凭空断裂,甚至……宫中会直接传来手谕,令西厂不得再查。一次是巧合,两次、三次呢?凌大人,你说,这是为什么?”
他转回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咱家言尽于此。是拿着眼前的功劳安稳度日,还是非要捅破那层窗户纸,去看看后面那张可能让你万劫不复的脸,凌大人,你自己权衡。”
说完,他放下茶杯,示意送客。
走出茶舍,阳光依旧明媚,凌云鹤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汪直的警告并非空穴来风,他甚至坦诚了自己在西厂时的受阻经历。这意味着,“烛龙”的触角,早已深入了大明朝堂最核心、最黑暗的权力地带。
停止吗?就此结案,上报朝廷,换取封赏和平静?
凌云鹤眼前闪过黄河浊浪中挣扎的百姓,闪过李河一家惨死的幻象,闪过曹正那双绝望恐惧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让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裴远在一旁低声问:“大人,我们……”
“回刑部。”凌云鹤打断他,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调阅所有与十年前黄河赈灾、皇陵修缮相关的存档卷宗,特别是涉及人员调动、物资采买的所有记录。一点一滴,都不能放过。”
他知道,自己可能正走向一条无比危险的道路。但有些事,看到了,就无法假装看不见。
裴远看着凌云鹤坚毅的侧脸,心中一叹,随即抱拳沉声道:“是!”
阴影已然笼罩,但有些人,注定要执火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