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远那份关于宫苑防火疏漏的札记,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在沉寂数日后,终于泛起了些许涟漪。涟漪并非来自上官的直接嘉许或驳斥,而是一阵微妙的风声——司礼监某位有头脸的大太监,在一次非正式场合,似乎“偶然”提及,说陛下近日翻阅前朝实录,对其中记载的几起宫苑火灾颇有感慨,言及防患于未然之重要。
这风声辗转传入凌云鹤耳中时,他正在庭院中对着那株老梅作画。笔尖蘸着淡墨,闻言手腕稳如磐石,只在梅枝末端添了一抹极淡的赭石,以示冬尽春来的生意。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知,第一步投石问路,已然奏效。皇帝注意到了那份札记,至少,注意到了札记背后可能代表的“安分”与“可用”。
时机稍纵即逝,需得趁热打铁。
他并未立即行动,而是又耐心等待了两日。这两日里,他刻意让老仆去市集购买了些绘制舆图所需的颜料、上等宣纸,甚至还有几本涉及地理志、前朝宫苑建筑的旧书,摆放在书案显眼处。他本人则更是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临摹那幅《秋山问道图》上,笔法愈发凝练,意境也摹得愈发空灵出尘,仿佛真已物我两忘。
这一切,自然是做给那些无处不在的眼睛看的。他要营造一个形象:一个因案劳神、奉旨休养,逐渐沉浸于书画雅趣、并因之前案件触动而对宫苑安全生出些许“学术性”探究心思的闲散之人。
第三日清晨,天色微熹,凌云鹤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直裰,神情平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倦怠与书卷气,递牌子请求陛见,理由则是“谢恩兼呈读书偶得”。
这个请求并不突兀。臣子蒙受赏赐后,再次谢恩是常情;而“读书偶得”则显得低调且风雅,符合他眼下“休养”的状态。请求很快得到了批准,传旨太监言道陛下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可即刻前往。
再入宫闱,气氛与上次乾清宫奏对时截然不同。御书房内暖意融融,书卷气混合着淡淡的墨香与龙涎香。宪宗皇帝并未坐在御案之后,而是站在一扇巨大的窗前,负手望着窗外庭院中的积雪。他今日只着一袭玄色常服,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凛然天威,多了几分倦怠与沉思。
“臣凌云鹤,叩谢陛下日前厚赏,天恩浩荡,臣感戴莫名。”凌云鹤依礼参拜,声音沉稳。
皇帝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摆了摆手:“起来吧。朕赏你那些,是念你辛苦。在京中可还住得惯?听闻你近日醉心书画,颇得清趣?”语气随意,仿佛闲话家常,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似能穿透皮囊,直视人心。
凌云鹤躬身答道:“蒙陛下关怀,京中一切安好。臣闲来无事,唯有寄情笔墨,方能稍解案后疲乏,亦不负陛下赐画勉励之意。”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卷精心誊写的纸笺,双手呈上,“臣近日读前朝杂史及宫苑志,于防火一事偶有些许浅见,又思及陛下赏赐之《秋山问道图》,深感隐逸之高远,然宫阙重重,安危系于一线,遂不揣冒昧,草成数语,恭请陛下御览。”
怀恩太监上前接过,置于御案一角。皇帝并未立即去看,目光依旧落在凌云鹤身上,淡淡道:“哦?又是防火之事?你倒是有心。看来曹敬癸那把火,烧得你心有余悸啊。”
这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凌云鹤神色不变,坦然应对:“陛下明鉴。臣亲眼见那废殿区域隐患重重,思及史载前车之鉴,实感惶恐。臣人微言轻,唯愿以此微末之学,为宫禁安宁略尽绵薄。再者,沉浸于此等实务考据,亦可助臣收束心神,不负陛下令臣静养之圣意。”
他这番话,将“忧心宫禁”与“奉旨静养”巧妙结合,既表明了自己并非多事,而是出于职责与感恩,又强调了自己正在努力“收束心神”,符合皇帝的期望。
皇帝闻言,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踱步回到御案后坐下,终于拿起那份凌云鹤新呈的札记,快速浏览起来。这次的札记,较之前裴远呈递的那份更为详尽,引经据典,甚至绘制了几幅简单的宫苑布局与防火设施示意图,专业性更强。而在末尾,凌云鹤看似不经意地添了一笔:
“……臣尝闻,西山旧有前朝离宫别馆数处,其建筑布局因地制宜,于防火通风颇有独到之处,尤以‘望云亭’周边建筑群为最。惜年代久远,多已荒废,图籍散佚,未能亲往一观,印证所学,实为憾事。若能得窥遗迹,或于今日宫苑防护,有所裨益……”
看到此处,皇帝的目光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后看。片刻后,他放下札记,抬眼看向凌云鹤,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凌云鹤,你倒是三句话不离本行。静养之余,还念念不忘宫苑安全。这份心思,难得。”
凌云鹤垂首:“臣愚钝,唯知尽己所能。”
皇帝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沉吟了片刻。御书房内静得能听到铜壶滴漏的细微声响。窗外,一缕稀薄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皇帝忽然开口,声音平缓,“闭门造车,终是浅见。你既有此心,又值此休养之期,老闷在京城里,也未必是好事。”
凌云鹤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恭谨:“陛下教训的是。”
皇帝看着他,缓缓道:“西山景色,倒也清幽。前朝别馆遗迹,朕早年也曾听闻。你去看看也好,散散心,若真能从中悟得些有益宫防的道理,也算不虚此行。”他语气随意,仿佛只是批准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游历请求,“准你离京十日,带足人手,一应所需,由内官监支应。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微凝:“如今虽已开春,西山深处仍是苦寒,路途亦不算太平。你当以休养为要,量力而行,勿要涉险,勿要节外生枝。十日之后,朕要看到你安然返京。”
“勿要涉险,勿要节外生枝”。这最后一句,才是真正的旨意,是警告,也是划定的界限。
凌云鹤立刻深深一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郑重:“臣,谢陛下恩准!陛下关怀,臣铭感五内。臣定当谨遵圣谕,以休养为先,绝不敢逞强涉险,辜负圣恩!”
从御书房出来,冬日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凌云鹤却觉得胸中一口浊气长长吁出。第一步,成了。他成功地在皇帝面前,为西山之行披上了一层合情合理、甚至带有几分“公务”色彩的外衣。
然而,皇帝那深邃难测的眼神,那句意味深长的告诫,都清晰地表明,这绝非一次简单的放行。陛下准他前去,或许是真觉得他需要散心,或许是想看看他到底能从那废墟中发现什么,又或许,是想借他这把刀,去试探西山的深浅。
无论如何,路,已经铺开。
回到寓所,凌云鹤立刻修书一封,以密法通知了裴远。内容简洁:陛下已准西山之行,以勘察前朝防火遗迹为名,限十日。速备,慎行。
纸条在烛火上化为灰烬。凌云鹤走到窗前,望向西山的方向。天际线上,群山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模糊而遥远,如同隐藏着无数秘密的巨兽。
请示已毕,征程将启。前方的迷雾,是危机,也是揭开真相的唯一途径。他知道,从踏出京城的那一刻起,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