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躺在榻上的睿王终于再次撑起身子,动作倒是比对着楚凰烨时恭敬了几分:
“要不儿臣陪母后回去?”
“不必了。”
太后摆了摆手,由侍女搀扶着慢悠悠地起身,
“你留在这儿陪皇帝,也好让他多个人说话。”
这话听着是体恤,落在朝臣们的耳里,却是变了味,像是在说:
“你看,我走了,也得留个人盯着你”。
楚凰烨起身颔首,语气依旧恭恭敬敬:
“母后好生歇息,儿臣稍后便让人送些安神汤过去。”
至于这汤太后喝不喝,就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了。
太后没再接话,只是由着侍女扶着,目不斜视地穿过殿中。
殿内众人见状,纷纷起身行礼,齐声恭送太后。
太后那背影看着挺得笔直,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僵硬。
她忽然顿住脚步,目光在人群上方逡巡,像是随意一瞥,最终却稳稳落在了席间的秦景月身上。
秦景月正垂着眼掩饰自己的情绪——她心里正盼着太后走快点,她还有大事要办呢。
忽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不容抗拒的压力。
吓得她心头一跳,猛地抬头,正好对上太后转过来的视线。
那眼神只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可秦景月看得真切——
那双眼眸里,冰冷锐利,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直直射向她。
太后没有多余的话语,那眼神却清晰地传递着警告,像在她耳边重复那句传信:
今夜月圆人圆,楚王世子赴宴,他席间饮了不少酒,稍后设计他去西侧的宴殿醒酒。记住你该做的事。
秦景月的指尖猛地一颤,酒盏险些从手中滑落。
她慌忙低下头,将眼底的惊惶掩去,再抬头时,太后已转身,身影消失在殿门后。
直到太后那身华丽的宫装彻底消失在殿门外,殿里那股能压垮骆驼的沉闷气压才总算松了松。
但也只是松了那么一丁点儿。百官们脸上的拘谨依旧焊得牢牢的,谁也不敢先动一下——
谁都看得出来,太后这离席哪里是因为头晕,分明是借题发挥,既是给楚凰烨甩脸子,也是在给睿王撑腰呢。
镇北将军望着太后消失的方向,鼻腔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眉头拧得像块打了结的铁:
“哼,拿头晕当由头,这戏码也就是糊弄三岁小孩了!”
他嗓门不大,刚好能让周围几位老臣听见,有人赶紧低头装聋,有人偷偷捂嘴憋笑,气氛算是活跃了些。
镇北将军又转头看向自家闺女邓君悦,原以为这丫头在军营里虽练过些胆气,此刻见了这场面总得慌神。
结果一瞧,嘿,自家闺女虽微微抿着唇,手却稳得很,没像隔壁蓝家那丫头似的,把裙角攥得跟腌菜干似的。
自家闺女眼里那点紧张是有的,却硬是撑着没露怯,脊梁骨挺得笔直,倒有几分他邓家儿女的样子。
镇北将军心里刚松了口气,刚想跟楚王夸一句\"不愧是我闺女\",目光扫到邓君悦身旁的秦朝朝,又把话咽了回去。
这位安澜县主端坐在那里,背脊挺得如松,手里的茶杯稳稳当当,指尖在杯沿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节奏从容得像是在打拍子听曲儿。
更气人的是,她嘴角还挂着笑,仿佛刚才太后那通折腾,不过是看了场热闹的皮影戏。
方才太后离席时的剑拔弩张,睿王脸上藏不住的得意,秦乡主那慌乱又暗藏窃喜的模样……
桩桩件件都跟在她眼前演了遍,竟没在她脸上激起半分涟漪,人家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只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仿佛殿中这场无声的交锋不过是寻常家宴的插曲。
镇北将军不由得暗暗咋舌——
自家闺女好歹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过,见过刀光剑影,此刻尚能稳住已是难得。
这位安澜县主倒好,一个深闺女子,别说比他闺女还要沉得住气,便是朝中许多浸淫多年的老臣也未必及得上,就连他见惯了刀光剑影的大将军怕是也要弱上三分。
也不知道秦云桥那老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生出这么个了不得的闺女来!
他想起前几日听部下闲聊,说景安侯家的两位小姐性子差得远,一个急功近利,一个藏锋守拙。
前几日右相也跟他提过,“秦家有女,藏器于身”。
他当时还没当回事,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看那秦乡主眼里的那点野心快溢出来了,偏生那安澜县主,明明身处这风口浪尖,却像揣着颗定心丸。
镇北将军想起前些日子秦朝朝在朝堂上的风采,心里的赞赏又多了几分。
“这姑娘……”
镇北将军低声跟楚王嘀咕,
“倒像是块能镇住场子的料。”
楚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见秦朝朝抬手抿了口茶,动作优雅,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主位。
她与楚凰烨投来的视线轻轻一碰,她回一个甜甜的笑,没有逢迎讨好,也没有故作矜持。
像两滴水融进湖面,一切都那么自然。
楚王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能在这殿里坐得住的,骨头里都得有点分量。”
镇北将军咂摸出点意思来。陛下那眼神,看似随意,落在谁身上都有讲究。
方才那一眼,对着秦朝朝时,分明比对着旁人多了几分温和。
他再看秦景月还在偷偷给睿王抛媚眼,心里摇了摇头。
同样是秦家女,一个盯着眼前的芝麻,恨不得立刻揣进兜里;
一个望着远处的星辰,气定神闲得很。
将来能坐稳哪个位置,此刻已见分晓。
镇北将军看着秦朝朝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心里暗叹——
这未来的皇后,果然不是寻常胭脂水粉堆里能养出来的。
他暗自在心里打定主意——
往后啊,得让君悦跟她多多走动走动,学学这份沉得住气的本事,总好过在军营里只练了身拳脚,却没练出这份处变不惊的定力。
大殿里,还有一人目光落在秦朝朝身上时,带着旁人不易察觉的执拗与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