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煮了将近一个时辰，小陶罐里的竹笋酱终于成了。深褐色的酱汁油润光亮，嫩白的笋丁和暗红的辣椒末点缀其间，散发出一种咸香、微辣又带着独特鲜味的复合香气，勾得人食欲大动。
林薇小心地舀出一点，吹凉了，先自己尝了尝。
入口是豆酱的醇厚咸香，紧接着是笋丁特有的爽脆清甜，咀嚼间，咸肉的油脂香和辣椒、野蒜的辛香层层递进，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极其开胃下饭！
成功了！甚至比她预想的还要好！
她强压住激动，又让眼巴巴望着的铁蛋和陈大柱也尝了尝。铁蛋扒着灶台边，小脑袋探得老长，指尖早就悄悄捻着灶沿，等林薇递过竹签，他嗷呜一口含住，小脸瞬间皱成了满足的包子。
“娘！好吃！真好吃！比肉还好吃！”铁蛋眼睛瞪得溜圆，咂着嘴回味无穷，还不忘用手背抹了把沾着酱汁的嘴角，“要是拌在糙米饭里，我能吃三大碗！”
陈大柱咂摸了几下，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灶台，脸上也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喜：“秀娥……这、这真是那涩竹子头做的？前儿我还见二牛挖了一筐扔了，说焯水都去不掉涩味，咋到你手里，就这么香，这么入味哩！”他说着又凑过去闻了闻，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看到家人的反应，林薇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她立刻将酱分装到几个洗净的小陶罐里，罐口仔细垫上两层油纸，再用麻绳紧紧扎成十字结，确保不漏气也不招虫。
“大柱，收拾一下，咱们这就去镇上！”机遇稍纵即逝，她必须尽快将产品变现，更要趁着这股新鲜劲打开销路。
“又……又去镇上？还去望山楼？”陈大柱闻言手就是一抖，上次卖方子被掌柜的客气又疏离地接待，那雕梁画栋的气派和账房先生拨算盘的脆响，至今让他心里发怵，总觉得自己粗布衣裳站在那儿都碍眼。
“不，这次不去望山楼。”林薇摇头。刚签了契约承诺不再卖腐乳给别家，转头就带着新酱料上门，难免让掌柜的觉得她心思活络、不够稳妥。她早有打算，镇上的“醉仙居”规模虽稍逊望山楼，但主打家常菜，食客更杂，反而适合笋酱这种接地气的佐餐酱料，更重要的是，两家素来有些竞争，醉仙居定然愿意引进望山楼没有的新东西。
夫妻二人揣着陶罐快步赶路，日头刚爬到头顶就到了醉仙居后巷。采买管事正叉着腰训诫伙计“青菜洗得不够干净”，见他俩又来了，眉头立刻拧成疙瘩：“又是你们？前儿的腐乳方子不是说清了吗？怎的还来纠缠？”
林薇忙上前一步，将陶罐递过去：“管事息怒，我们今日不是来谈腐乳的，是带了家传的笋酱来，想让您品鉴一二。”说着便伸手解开罐口的麻绳，扯掉油纸。
一股浓郁的香气瞬间散开，混着笋的清鲜和酱的醇厚，连旁边正挨训的伙计都忍不住抽了抽鼻子。管事的脸色当即缓和了些，探头往罐里一看，深褐酱汁油光锃亮，笋丁白得剔透，辣椒末红得鲜亮，卖相着实诱人。
“这是何物？”他疑惑地用指尖敲了敲陶罐壁。
“此乃民妇家传的笋酱，用的是后山刚挖的鲜笋，配着陈年豆酱、自家腌的咸肉，再加上野蒜、干辣椒这些调料慢熬而成。佐餐、拌面、炒菜皆可，凉吃热吃都香，而且密封好能存半个月不坏。”林薇自信地介绍，又从布包里掏出根用沸水烫过的干净竹签递过去，“管事若不介意，可试尝一二。”
那管事将信将疑地接过竹签，蘸了一点送进嘴里。起初是豆酱的咸醇在舌尖散开，紧接着牙齿咬到笋丁，“咯吱”一声脆响，清甜的汁水混着油脂的香气涌出来，最后尾调带着点辣椒的辛劲，层层叠叠的味道让他不由得眯起了眼，又赶紧蘸了第二下。
“嗯……咸香可口，脆嫩鲜爽，确实别有一番风味。”管事点了点头，但商人的精明立刻让他收敛了神色，眉头又皱起来，“东西尚可，只是这笋和豆酱都是寻常物件，价格几何啊？”
林薇早有准备：“此酱用料虽可见，但工艺繁琐得很。鲜笋要焯三遍水去涩，豆酱要晒足半年，熬煮时得守在灶边不停搅，差一点火候就串味了，乃是独家秘制。一罐作价五十文。”
“五十文？未免太贵！”管事当即摇头，“一罐酱才多大点，寻常酱油一罐也才十文，你这翻了五倍，哪卖得出去？”
“管事明鉴，此酱贵在新奇难得。放眼整个青石镇，乃至县城，独此一家有这笋酱。”林薇不卑不亢地回应，“贵店若是将它当特色小菜，一小碟卖五文，一罐至少能出二十碟，便是一百文的进项，利润可比五十文多得多。再者，食客尝个新鲜，说不定还会点别的酒菜，这带动的生意可不止这点酱钱。”
她见管事神色松动，又适时加了一句：“听闻望山楼近日得了新方子，推出的腐乳天天卖断货，风头正劲……贵店若是能有这独家笋酱，想必也能抢回些客源。”
这话正戳中了醉仙居管事的痛处——望山楼近日常因腐乳引得食客排队，他们店里的生意确实淡了些。他摩挲着陶罐沉吟片刻，最终拍板：“四十文一罐，先要十罐。若客人反响好，往后我常向你要货。”
“成交！”林薇心中大喜，十罐就是四百文，这几乎是之前卖三筐腐乳的收入，比预想中顺利多了。
然而，那管事话锋一转：“不过，三日后我家老夫人做寿，要摆三十桌席面，正缺些新奇的佐餐酱料。这笋酱若是呈上去，老爷和宾客定然喜欢。你若供得上，届时先送五十罐来，价钱还按四十文算。”
五十罐！林薇心中猛地一震，五十罐就是两千文，整整二两银子！这对她家来说，简直是一笔巨款。但她随即冷静下来——三日内做五十罐，光靠她一个人挖笋、剥壳、焯水、熬煮，根本不可能完成。
可这订单背后是醉仙居的长期合作，是稳定的收入来源，绝不能放弃。她咬了咬牙，抬头迎上管事的目光：“好！三日后，民妇定当准时送达五十罐！”
拿着醉仙居预付的二百文定钱，林薇和陈大柱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家，铜钱在布包里硌得手心发烫，既激动又紧张。
一进家门，林薇立刻拔高了声音：“铁蛋，丫丫，快换鞋拿筐！大柱，你把家里所有洗干净的陶罐、木盆都带上，再拿两把挖笋的镢头！快！”
铁蛋正蹲在院子里玩泥巴，闻言立刻蹦起来：“娘，挖笋吗？我知道哪片竹林的笋最粗！”丫丫也攥着小布巾跟在哥哥身后，大眼睛里满是兴奋。陈大柱虽不知要做什么，但见林薇神色急切，立刻转身去搬家伙事。
一家人浩浩荡荡直奔后山竹林。春日的竹林郁郁葱葱，笋尖破土而出，藏在落叶间。林薇教大家认最鲜嫩的春笋，陈大柱抡着镢头挖，铁蛋和丫丫蹲在一旁捡，小手扒开落叶，把冒出尖的笋都指给爹娘看。直到日头西斜，林间起了凉风，他们才拖着四大筐沉甸甸的竹笋往回走，每个人的裤脚都沾着泥，脸上却满是干劲。
院子里瞬间堆满了竹笋，翠绿的笋壳堆成小山。林薇顾不得擦汗，立刻分工：“大柱，你负责剥笋壳，把老根切掉；铁蛋，帮爹递笋，再把剥好的笋拿到井边洗；丫丫，你看着灶上的水，烧开了就喊我！”
灶膛里的柴火被添得旺旺的，火苗舔着锅底，大锅里的水很快沸腾起来。剥好的笋块倒进锅里，“咕嘟咕嘟”煮得冒泡，苦涩的汁水渐渐渗出。林薇守在灶台边，不时用长筷子翻搅，确保每块笋都焯得均匀。焯好的笋块捞出来，立刻倒进装满井水的木盆里浸泡，要换三次水才能去尽涩味。
小小的院落变成了繁忙的手工作坊，笋壳的清香、柴火的烟火气混在一起，连空气都变得热闹起来。铁蛋帮着搬木盆，不小心溅了一身水，也顾不上擦；丫丫踮着脚给灶膛添柴，小脸被熏得红扑扑的。陈大柱剥笋壳的手都磨红了，却笑着说：“照这样，五十罐肯定能做出来！”林薇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就在全家忙得脚不沾地，铁蛋已经开始盘算“卖了钱要给妹妹买糖吃”时，院门被“砰砰砰”地敲响了，声音又急又重，像砸在每个人心上。
陈大柱擦擦手上的笋汁，快步去开门。门刚拉开一条缝，就被人猛地推开，里正沉着脸站在门口，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皂隶服色的官差，腰里挂着刀，一脸凶相。
“陈林氏何在？！”里正的声音像淬了冰，目光锐利地扫过满院的竹笋、木盆和灶上的大锅，最后落在林薇身上。
林薇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来，她擦了擦手上的水，直起身迎上去：“民妇在。里正大叔，这是……出什么事了？”
为首的高个官差往前踏了一步，冷哼一声，猛地从腰间抖出一条铁链，铁链撞在地上发出“哗啦”的脆响，听得人心头发紧。“你就是王秀娥？东村张老汉吃了你家卖的豆腐乳，昨儿夜里暴毙了！苦主已经告到县衙，说你蓄意下毒！跟我们回县衙受审吧！”
吃死人了？！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瞬间炸得院子里一片死寂。陈大柱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脸色变得惨白如纸，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身后的笋筐上，竹笋滚落一地。铁蛋吓得“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到陈大柱腿边：“爹！娘不是坏人！”丫丫也攥着林薇的衣角，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不敢出声。
林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手脚瞬间冰凉，指尖不受控制地发抖。腐乳吃死人？绝不可能！她做腐乳的工艺都是反复试过的，豆子挑得干净，发酵的温度、时长都拿捏得准，每次做好都会自己先尝，怎么可能有毒？
是陷害！赤裸裸的陷害！
她猛地想起上次偷方子的刘二婶，又或是望山楼不愿她和醉仙居合作，还是其他眼红她家生意的人？竟用如此恶毒的手段，要置她于死地！
她看着官差手中那冷冰冰的铁链，又看看满院泡在水里的笋块、待装酱的空罐，还有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和惊慌失措的丈夫，刚刚燃起的希望曙光，瞬间被巨大的阴霾彻底吞噬。
“差……差爷，是不是弄错了？俺家的腐乳卖了好些人，从来没人说过不舒服，张老汉他……”陈大柱回过神来，急忙上前辩解，声音都在发颤。
“少废话！苦主那边人证物证俱在，还能有假？”官差不耐烦地挥手，上前就要锁林薇，“休要狡辩！锁上带走！”
铁链的寒意几乎要碰到林薇的手腕，她的大脑却在飞速旋转——不能慌！绝对不能慌！一旦被锁走，在县衙里随便安个“投毒”的罪名，她就完了，这个家也彻底毁了！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挡在家人面前，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她目光直视着官差，声音虽带着微颤，却透着一股异常的镇定：“差爷，民妇愿跟你们去县衙说清楚，但此事绝非民妇所为，其中必有冤情！张老汉何时买的腐乳？吃了多少？除了腐乳还吃了别的什么？还请差爷明察！”
高个官差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乡下妇人竟有如此底气，动作不由得顿了顿。
祸患，终究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骤然降临在这忙碌又充满希望的小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