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截从浣衣房角落寻来、带着冰凌的枯枝,恰似一颗小石子,“噗通” 一声投入了沈静姝那沉寂的心湖。刹那间,一圈极细微的涟漪悠悠漾开,然而,转瞬便被那更为沉重的蛰伏无情掩盖。她将这枯枝,连同那包透着诡异气息的干茉莉,还有从窗棂上取下的另一截枯枝,一同小心翼翼地收进一只毫不起眼的空瓷盒里。自此,它们成了她秘密收集的冰冷罪证的一部分,静静躺在盒中,似在无声诉说着什么。
日子仿若一潭死水,在令人几近窒息的平静里缓缓流逝。静心苑仿佛真成了一座被世界遗忘的孤岛,无人问津,冷冷清清。就连赖嬷嬷和张嬷嬷那边,也如死寂一般,再无任何动静,好似之前那些激烈的交锋与凶狠的恐吓,都不过是雪地上被风一吹即散的浮雪,消失得无影无踪,没留下丝毫痕迹。
可这看似平静的表象,却让沈静姝愈发警惕起来。常言道,暴风雨前的宁静最为骇人,她心里清楚,对手正隐匿在暗处,像一头蛰伏的猛兽,耐心地等待着,等待她放松警惕,或是再次露出破绽,好给予致命一击。
她强按下内心所有的冲动,继续扮演着那个需要绝对静养的病弱主母。每日里,或捧起一本书静静阅读,或对着窗外那株渐渐凋零的红梅发呆出神。她甚至让春雨找来些颜色素净的丝线,学着做起简单的针黹。她一针一线,缝得缓慢又专注,仿佛要把满心翻腾的心事和焦灼的等待,统统都细密地缝进那针脚里去。
唯有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她才会轻轻取出那只瓷盒,目光落在里面的三样东西上,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推演、复盘,试图从这些冰冷、毫无生气的物件里,寻出幕后黑手的蛛丝马迹。
萧煜的警告言犹在耳,“侯府水深”,这简单的四个字,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暗礁与漩涡?库房丢失的毒药,张嬷嬷那异常的严厉与恐惧,太夫人看似公允实则纵容的态度…… 这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指向一个更为庞大、更令人不安的真相。
她深知,自己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彻底摸清这片 “深水” 之下的地形。而信息的来源,除了那条刚刚重新接上、却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暗线之外,或许…… 还能从自身内部去探寻。
这一日,天色灰蒙蒙的,仿若憋着一场迟迟不肯落下的春雪。沈静姝靠在窗边,手中拿着那支青玉簪,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簪子温润的玉身与微凉的银质部分。阳光艰难地透过厚重云层,变得稀薄而柔和,洒落在簪子上,那简约的缠枝莲纹路,在这光影下,竟好似活了过来,微微摇曳。
她目光有些迷离,思绪如脱缰之马,飘得很远很远。自重生以来,她一直像个疲于奔命的战士,忙于应对眼前层出不穷的危机,几乎从未静下心来,仔细梳理过原主留下的记忆。那些记忆如同破碎的拼图,模糊而混乱,掺杂着太多的恐惧、委屈与茫然,让人难以拼凑出完整的画面。
此刻,在长久的蛰伏中,她的心沉淀得异常平静。她试着像梳理一团乱丝那般,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些深藏在心底深处的记忆。
亡母…… 原主的母亲……
在她模糊的印象里,那是一位极其温婉柔美的江南女子,眉眼间总是萦绕着一抹淡淡的轻愁,说起话来吴侬软语,清脆悦耳,只是身子似乎不太硬朗。在原主父亲的后院里,她似乎并不受宠,日子过得颇为不如意。可即便如此,她对原主却是极好的,只是常常教导原主要隐忍、要顺从、要谨小慎微,仿佛这是在这深宅大院中生存下去的不二法则。
沈静姝的指尖猛地一顿,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疑惑。隐忍、顺从、谨小慎微…… 这些她穿越以来一直努力想要挣脱的枷锁,竟然是生母灌输给原主的生存之道?
为什么?
一个模糊的场景,如闪电般突然涌入她的脑海 —— 那是原主很小的时候,似乎是在一个夏夜,母亲抱着她坐在庭院里乘凉。母亲指着天上那晦暗不明的星辰,用一种近乎呓语的轻柔声音,低声说道:“姝儿,记住…… 京城…… 侯府…… 那地方看着花团锦簇,实则…… 是能吃人的…… 若无十足把握,万不可…… 万不可显露半分不同……”
吃人的地方…… 万不可显露半分不同……
沈静姝的心猛地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母亲似乎对京城侯府极为了解,甚至…… 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可她不过是一个远在江南、家世并不显赫的普通妇人,为何会对千里之外的侯府有如此深刻的认知?
还有……“显露半分不同”?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原主身上,到底有什么 “不同” 之处,是需要隐藏起来的呢?
她拼命想要捕捉更多的记忆,可那记忆碎片却如同水中倒影,稍一触碰,便瞬间破碎消散,只留下一种强烈的不安与疑惑,在她心间萦绕不去。
她紧紧蹙着眉头,目光再次落在手中的青玉簪上。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除了承载着情感寄托,是否还暗藏着别的不为人知的信息?
她将簪子凑近烛火,借着那昏黄摇曳的光亮,更仔细地打量起来。这簪子样式简练秀雅,青玉的成色虽普通,却透着一股温润的光泽,银质部分有些发暗,显然是历经了岁月的洗礼,有着不短的年头了。乍一看,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不,等等。
她的指尖,触碰到簪尾一处极其细微的、几乎被磨平的凸起。那凸起的触感,不像是雕刻的纹饰,倒像是…… 后来被人刻意磨损掉的什么印记?
她心中猛地一动,恰似平静湖面投入巨石,波澜顿起。她立刻让春雨找来一小块最为细腻的宣纸,还有一方常用的胭脂盒。她将宣纸轻轻覆盖在簪尾那处,而后用指尖蘸了少许胭脂,极其轻柔、均匀地在纸上涂抹起来。
这是一种极为原始却简单有效的拓印方法。
一下,两下……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仿若一只欢快的小鹿在胸膛里乱撞。
渐渐地,宣纸上那处,一个极其模糊、几乎难以辨认的浅淡印记,缓缓显现出来 —— 那似乎是一个变体的、古朴得有些陌生的 “萧” 字纹样!而且,这纹样的样式,与她平日里所见过的、如今永宁侯府常用的标记,有着微妙却又明显的不同!
永宁侯府,萧氏!
这支来自江南、作为生母遗物的簪子上,怎么会有一个古老的、与侯府相关的印记?!
母亲…… 永宁侯府……
一个荒谬却又令人胆战心惊的猜想,如同一株破土而出的毒笋,在她脑海中疯狂生长。
母亲那般了解侯府,那般惧怕侯府,甚至临终前还留下这般隐晦的暗示…… 原主那怯懦避世的性子,那桩看似并不般配的婚事…… 还有,她嫁入侯府后遭遇的种种冷遇与暗算……
这一切破碎的线索,仿佛被一条无形却坚韧的线瞬间串联起来!
难道…… 原主的生母,与永宁侯府有着某种不为人知、极其深刻的关联?!甚至…… 原主她自己,流淌在身上的血液,或许本身就与这座吃人的府邸,有着千丝万缕、不可告人的联系?!
所以,才会有人如此忌惮她,甚至不惜在她一入府就痛下杀手?所以,萧煜才会说出那番意味深长的警告?他所指的 “水深”,是否也包含了这层隐秘的渊源?!
巨大的震惊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沈静姝浑身发冷,指尖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支此刻突然变得沉重无比的簪子。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闯入这座侯府的异世孤魂,是在替原主承受无妄之灾。
可如果…… 如果原主本身,就是这深渊的一部分呢?
如果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被抹去的错误或秘密呢?
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了,灰暗的光线如潮水般涌入室内,将她苍白的面容笼罩在一片晦暗不明之中,仿若给她披上了一层神秘而压抑的面纱。
她缓缓握紧那支簪子,冰冷的触感刺痛掌心,仿佛在提醒她这残酷的现实。
蛰伏至今,她本以为是在探查敌人的底细。
却未曾想,最先窥见的,竟是自身来处的、如此骇人的迷雾。
真相的面纱,才刚刚掀起一角,露出的却不是光明,而是更幽深、更冰冷的黑暗,如无尽的深渊,等待她继续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