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哑枝,冻雪封檐。这场雪已下了整宿,絮雪穿牖而入,落在锦瑟院的回廊栏杆上,积成薄薄一层玉屑。正房内烛火如豆,明明灭灭映着菱花镜里的鬓影,却照不透沈静姝眼底盘桓的浓雾。
梳妆台的紫檀锦盒半敞着,一枚殷红蜡丸静卧其中。那颜色像极了母亲当年用来调口脂的朱砂,艳得沉凝,却又隐有梅香透蜡而出。它是枚沉睡的毒蛊,也是把生锈的铜匙 —— 锁着的,是生或死的谜底。
萧煜昨日在假山后说的话又撞入脑海:“姨娘的死,不是意外。” 密道里的霉味、他袖间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此刻掌心锦盒的微凉,三者在心头缠成密网。她便是那网中央的蝶,稍动羽翼,不知引的是守网的蜘蛛,还是同困的飞蛾。檐角冰棱坠地,“叮” 的一声脆响,惊得她指尖微颤。
“小姐,亥时三刻了。” 春雨第三次添炭,银箸拨弄炭块,火星子跳上描金炉壁。她望着沈静姝的侧影,那身影薄得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偏脊梁骨挺得比案头玉簪还直,“炭火快烬了,歇息吧?”
沈静姝抬手合盒,紫檀木盖与盒身相叩,声轻如叹息:“更衣。”
锦帐低垂,将烛火筛成满地碎金。守夜灯在角落晕出团昏黄,窗外风雪似被帐子滤过,远了些,却把无形的压力压得更沉。她合眼时,眼前反倒清明 —— 萧煜的话半真半假,蜡丸却必须开,只是不能在这锦瑟院。墙缝里、廊柱后,不知藏着多少双眼睛。
听雪堂三个字忽然浮上心来。那处偏僻小院是她去年养病之所,院外便是侯府后巷,如今该是雪掩柴门,人迹罕至了。指尖摩挲着锦盒边缘的缠枝纹,直到指腹发疼,困意才终于漫上来。连日灵堂跪拜的酸乏、花园惊变的余悸,一并化作沉梦。梦里母亲立在梅树下,鬓边簪着折枝红梅,笑靥温软;转瞬间,安氏青白的脸又贴在梁上,指甲缝里嵌着半片青布 —— 那是她从前绣给安氏的帕子边角。
天光大亮时,雪势渐歇。推窗望去,天地间一片琼装素裹,屋顶覆着厚雪,倒像极了《三国演义》里写的 “山如玉簇,林似银妆”。这般洁白,倒把侯府里的污秽都掩得干净了。
沈静姝对着菱花镜描了淡眉,转头对春雨道:“去回管家,旧疾犯了,想回听雪堂静养。”
管家来得快,青布棉袍上还沾着雪沫,躬身回话时语气恭顺得过分:“世子爷早有吩咐,少夫人随意。听雪堂日日打扫,奴才这就派人护送。”
护送?沈静姝端起茶盏,茶汤的热气模糊了眉眼。分明是监视,倒说得这般体面。她指尖划过茶盏冰裂纹:“有劳。”
去往听雪堂的路不近,积雪没了靴面。引路的仆妇脚步匆匆,踩得积雪 “咯吱” 作响。院门推开时,一股清寒扑面而来 —— 院角老梅枝桠斜欹,雪压梢头,倒有几朵伶仃红梅破雪而出,香得清冽。陈设与她离开时一般无二,只是更显萧索,八仙桌的漆皮裂了细纹,案头青瓷瓶里插着的枯枝,还是她去年留下的。
“你们先回吧。” 沈静姝打发走仆从,关上门的刹那,主仆二人都松了口气。春雨拍着胸口笑:“总算能喘口气了,锦瑟院的空气都憋得慌。”
“去小厨房烧些热水。” 沈静姝声音平静,目光却扫过内室的门闩。待春雨的脚步声远了,她立刻闩门,从妆奁底层翻出锦盒。天光透过窗纸,给蜡丸镀上层灰白,倒让那殷红更显诡异。
银簪从发间抽出,簪尖在烛火上燎得微红。她屏息凝神,对准蜡丸接缝处刺下 —— 极轻的 “嗤” 声,像冰棱融在雪地里。梅香陡然浓郁起来,混着蜡的暖香,盈了满室。
里面不是纸,是卷近乎透明的鲛绡绢,比桑皮纸更柔,触之如凝脂。银簪挑开绢卷,丹砂小字映入眼帘:清瘦遒劲,带着母亲独有的笔锋 —— 那是她教自己写《曹娥诔辞》时,一遍遍纠正过的笔法。
“青君绝笔:侯爷非良人,亦非汝父。”
沈静姝的手指猛地攥紧,绢帛硌得掌心发疼。丹砂字像活过来的血珠,顺着绢纹往下渗。她逼着自己看下去:“当年之事,牵涉宫闱秘辛,‘蟠龙’不过台前卒。真相若揭,恐引倾天之祸。慎之!慎之!若必追查,唯‘观星阁’旧卷或有一线之机。勿信萧氏任何人,包括……”
字迹在这里断了,最后二字写得仓促,丹砂浓淡不均,却依稀能辨出 “侯爷” 二字。
侯爷非汝父!
萧远山不是她的父亲?那她是谁的女儿?蟠龙亲王是台前卒,那执棋者是谁?宫闱秘辛四个字像块寒冰,从脚底直窜头顶。她终于懂了,母亲临终前欲言又止的眼神,萧煜暧昧不明的态度,皇帝草草了结此案的深意 —— 这哪里是宅斗,分明是能掀翻朝堂的惊天秘闻!阮家军的覆灭、母亲的死,不过是这场阴谋里的尘埃。
“小姐?水烧好了。” 春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沈静姝惊得回神,绢帛险些落地。她迅速卷起绢,连蜡壳一起丢进炭盆。火苗舔舐上来,绢帛蜷成焦黑的团,梅香混着焦气散开,像那年母亲下葬时,燃尽的纸钱味道。灰烬飘落在青绫裙上,细得像未化的雪。
开门时,春雨正端着铜盆立在廊下,见她脸色惨白,忙问:“小姐怎么了?是不是冷着了?”
“无事。” 沈静姝拢了拢披风,指尖还在抖,“备车,去太夫人灵堂。”
她需要透透气,需要看看侯府里这些人的脸。萧远山看她时的温和,萧煜说话时的闪烁,或许都藏着破绽。
雪地里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踩碎了满地琼瑶。沈静姝走着,忽然想起昨夜的梦 —— 母亲鬓边的红梅,原是开在听雪堂的这株。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冷得她打了个寒噤,却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蜡丸没了,秘密却刻进了骨血。前路是更深的黑暗,而她每一步,都踩在谎言与阴谋的薄冰上。灵堂的白幡在风雪中飘荡,远远望见萧远山的青布棉袍,沈静姝握紧了袖中的银簪 —— 他究竟是谁?是杀母仇人,还是藏着更深秘密的局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