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水顺着户部檐角的兽首滴下来,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灰蒙蒙的天。江谢爱站在户部正厅的石阶下,指尖捏着江家 “裕丰号” 的商号凭证,烫金的 “裕” 字在冷光里泛着浅淡的光泽 —— 这是父亲昨夜亲自交到她手里的,木盒打开时,父亲的手指在凭证边缘摩挲了许久,只说 “谢家的女儿,走到哪都不能让人看轻”。
她今日穿了一身湖蓝色的绸裙,外面罩着件素白的披风,头发用一支碧玉簪绾着,没有多余的装饰,看起来像个寻常的商号管事,而非近日传遍京城的 “杨相囚宠”。春桃跟在身后,手里提着装账本的木匣,小声叮嘱:“小姐,听说户部的李主事最是刁难,之前好几家商号的人来对账,都被他以‘账册不清’赶回去了,您可得小心些。”
江谢爱点点头,抬脚跨进正厅。厅里很暗,只有几扇高窗透进些微光,空气中飘着陈年纸张的霉味,混着炭火的焦气,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几个小吏坐在桌后拨弄算盘,噼啪声此起彼伏,见她进来,都抬眼瞥了一下,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 —— 大概是认出了她的身份,却没敢多言。
“来者何人?户部重地,岂是随意能进的?”
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从里间传来,李主事捏着个茶盏走出来,穿着件青色的官袍,腰间系着同色的腰带,脸上堆着假笑,眼神却像刀子一样扫过江谢爱。他显然是知道她的,语气里带着刻意的轻蔑:“哦,是裕丰号的人?你们东家怎么不亲自来,派个女流之辈过来,是觉得户部的事不重要,还是觉得我李某好糊弄?”
春桃气得攥紧了木匣,却被江谢爱按住了手。她往前迈了一步,将商号凭证递过去,声音平静却有力:“李主事说笑了。裕丰号与户部有半年的粮草往来账要对,东家近日染了风寒,不便出门,故派我来。至于‘女流之辈’,主事大人总该知道,裕丰号的账册,向来是我亲手理的,比东家还清楚 —— 若是主事觉得我不行,不如现在就对账,看是我账册不清,还是主事有意刁难。”
李主事接过凭证,指尖在 “裕丰号” 三个字上蹭了蹭,脸色沉了沉。他本想借着 “女流之辈” 的由头把人赶回去,却没料到江谢爱这么直接,反倒让他下不来台。厅里的小吏都停下了算盘,偷偷往这边看,李主事咳了一声,把凭证扔回给她:“既如此,便对账吧。但丑话说在前头,若是账册有半分差错,休怪我按律处置!”
江谢爱接过凭证,指尖轻轻拂过边缘的折痕,没接话,只是示意春桃把木匣递过来。她打开木匣,取出一叠账本,都是近半年裕丰号与户部的往来账,每一页都用红笔标了日期和数目,字迹工整,一目了然。李主事凑过来翻了几页,眉头越皱越紧 —— 他本想在账册里挑些错处,却没料到竟半点漏洞都找不到。
“这是三月初七的粮草交割单,户部签收人是王吏目,” 江谢爱指着其中一页,声音清晰,“当时送来的小米有两千石,您看这里,王吏目写的‘数目相符’,盖了户部的印;还有五月十二的麦子,因为雨天受潮,少了五十石,我们当时就补了货,补单在这里,您可以核对。”
李主事翻到补单那页,看见上面盖着的户部印,脸色更难看了。他没料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真的把账册理得滴水不漏,一时间找不到理由发作,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翻。江谢爱站在一旁,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账本上,心里却在想杨晨铭昨夜说的话 ——“户部的账,明着是粮草往来,暗着藏的是三皇子挪用军饷的证据,你要找的,是有‘龙纹’暗记的那几页”。
她的指尖悄悄攥紧,目光在账本上仔细扫过。李主事翻到最后几页时,动作忽然顿了一下,手指飞快地把一页纸往后藏了藏。江谢爱眼尖,瞥见那页纸的右下角,有一个淡淡的龙纹印记,像用极浅的墨描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就是这个。
江谢爱的心猛地一跳,面上却依旧平静,只是伸手翻过李主事手里的账本,指着那页纸说:“主事大人,这页是六月的账,我记得当时有一笔五百石的大米,户部说还没收到,怎么这里写着‘已交割’?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李主事脸色一变,慌忙把账本合上:“你看错了!这页不是六月的,是七月的!快些对账,别耽误时间!” 他的语气有些慌乱,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江谢爱的眼睛。
江谢爱心里已经有了数 —— 这页有龙纹暗记的账,就是杨晨铭说的 “证据”。她没再追问,只是顺着李主事的话往下说:“许是我看错了。既如此,那六月的账还得再核对一下,免得日后出问题。”
李主事松了口气,连忙点头:“对对对,先核对六月的。” 他一边说,一边把那页有龙纹的纸往账本深处塞,却没注意到江谢爱已经悄悄记下了那页的页码 —— 第三十七页,右下角有龙纹,数目是五百石大米,签收人处是空的。
对账一直持续到午时,才算完。李主事没挑出半点错处,只能不情不愿地在对账册上签了字,盖了户部的印。江谢爱接过账册,小心地放进木匣,对着李主事福了福身:“多谢主事大人通融,改日东家定会亲自上门道谢。”
李主事哼了一声,没说话,转身就进了里间,显然是不想再跟她多待。江谢爱走出户部,春桃才松了口气:“小姐,刚才可吓死我了,那李主事的脸,跟锅底似的。”
江谢爱笑了笑,抬头看了看天,雪已经彻底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身上暖暖的。她想起那页有龙纹的账,心里却沉了沉 —— 五百石大米,看似寻常,但若真如杨晨铭所说,是三皇子挪用的军饷,那这笔账背后,藏的就是足以颠覆朝堂的阴谋。
“我们回相府。” 江谢爱说。
马车驶进相府时,杨晨铭正在暖阁里等她。桌上放着一碗刚温好的姜汤,冒着热气,旁边还摆着一碟她爱吃的杏仁糕。他见她进来,起身接过她手里的木匣,指尖不经意地蹭过她的手背,带着暖意:“顺利吗?”
江谢爱点点头,走到桌前坐下,端起姜汤喝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周身的寒气。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是她凭着记忆画的龙纹印记:“我找到了,在六月的账册里,第三十七页,右下角有个龙纹暗记,数目是五百石大米,签收人是空的。李主事看见那页时,很慌乱,显然是不想让我看见。”
杨晨铭接过那张纸,指尖轻轻拂过龙纹印记,眼神沉了沉:“这个龙纹,是先帝在位时用的暗记,只有掌管国库的人才知道。三皇子能拿到带龙纹的账册,说明他身边有宫里的人帮忙 —— 而且,这五百石大米,根本不是运到户部的,是运去了皇陵附近的一处别院。”
江谢爱心里一惊:“皇陵?他把大米运去皇陵做什么?”
杨晨铭没直接回答,而是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庭院。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露出了青石板路,几个家丁正在修剪梅枝,动作很轻。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皇陵附近的那处别院,是先帝当年用来存放密诏的地方。三皇子运粮草过去,不是为了吃,是为了养人 —— 他在那里藏了一支私兵。”
私兵?
江谢爱手里的姜汤碗晃了一下,热水洒出来,烫在手指上,却没觉得疼。她想起之前杨子轩说的 “夺权的踏脚石”,想起三皇子陷害江家的狠辣,原来他们都在暗中布局,想要的不仅仅是权力,还有整个江山。
“那我们该怎么办?” 江谢爱问,声音有些发紧。
杨晨铭转过身,走到她身边,伸手把她手里的姜汤碗接过来,放在桌上。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被烫红的手指,动作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别慌。他藏私兵,需要粮草,需要兵器,这些都要从户部走账,我们只要盯着这些账册,就能找到他的把柄。”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铜印,递给江谢爱。印上刻着 “裕丰号” 三个字,边缘却有一个小小的缺口:“这是裕丰号的旧印,你拿着。日后去户部对账,若是遇到麻烦,就把这枚印拿出来 —— 李主事他们见了这枚印,会收敛些。”
江谢爱接过铜印,指尖摩挲着边缘的缺口,忽然想起父亲昨夜说的话,心里一阵发酸。她抬头看杨晨铭,他的眼底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有担忧,有坚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杨晨铭,” 她轻声问,“这个龙纹暗记,还有皇陵的别院,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杨晨铭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查了很久,只是一直没找到确凿的证据。这次让你以裕丰号的身份打入户部,就是想让你帮我找到这枚‘钥匙’—— 龙纹账册,就是打开三皇子阴谋的钥匙。”
他没说的是,这枚 “钥匙” 背后,还藏着更深的秘密 —— 关于先帝的遗诏,关于皇陵里的禁军,还有关于她前世死亡的真相。这些,他还不能告诉她,怕她承受不住,更怕她再次陷入危险。
江谢爱没再追问,只是把铜印握紧,放在怀里。她知道,杨晨铭有他的顾虑,就像她也有没说出口的前世记忆一样。但此刻,他们是同盟,是彼此可以信任的人,这就够了。
暖阁里的炭火依旧旺着,杏仁糕的甜香混着姜汤的暖意,把心里的沉重都冲淡了些。江谢爱看着桌上的龙纹印记,忽然想起昨夜玉扳指在她掌心发烫的感觉 —— 那枚扳指,似乎总能在关键时刻给她提示,或许,它和这个龙纹暗记,也有着某种联系。
她没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只是悄悄摸了摸腰间的玉扳指,冰凉的玉面贴着皮肤,让她心里安定了些。她知道,权谋的棋局才刚刚开始,三皇子的私兵,杨子轩的算计,皇陵的秘密,还有她前世的记忆,都像一张张网,慢慢交织在一起。
而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别人身后的 “囚宠”,而是手握 “钥匙” 的弈者,要和杨晨铭一起,在这盘棋局里,走出属于他们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