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将军的离去,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虽泛起涟漪,终又归于沉寂。江南的春日,依旧不紧不慢地流淌着,将日子酿成一壶温润的米酒,后劲悠长。
然而,这平静很快被一种异样的感觉打破。
江谢爱清晨醒来,总会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那并非病痛的折磨,而是一种从胃里翻涌上来的、带着酸涩的空虚感。她起初以为是水土不服,或是夜里贪凉,可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她瞒着杨晨铭,只悄悄让厨房备了些酸甜的梅子含在嘴里,却依旧没什么胃口。
杨晨铭何等敏锐,他虽不明说,却将一切看在眼里。他见她日渐清减,眉宇间笼着一丝倦意,心中便如被针扎一般疼。他不再让她陪着处理那些从商盟传来的冗长账目,每日午后都强拉着她在园中散步,又变着法子让厨房做些清淡开胃的小菜。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杨晨铭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本厚厚的《食疗本草》,正坐在廊下认真研读,身旁的小几上,摊开着纸笔,他竟是在亲手为她调配安胎的方子。
江谢爱从屋里走出来,看到这一幕,心中既好笑又温暖。她悄步走近,从他身后探出头去,轻声念道:“砂仁、白术、黄芩……晨铭,你这是要改行当大夫了?”
杨晨铭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她,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又恢复了镇定,将书合上。“胡说。我只是……随便看看。”他耳根微红,眼神却不敢与她对视。
江谢爱心中一动,一个大胆而模糊的猜测悄然浮现。她这几日的倦怠、嗜睡、厌恶油腻,再加上他这反常的举动……她想起前世在宫中听那些年长的宫女私下谈论过的孕中反应。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自己的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却仿佛孕育着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晨铭,”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杨晨铭沉默了。他放下书,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狂喜,有忐忑,有珍视,还有一丝近乎虔诚的温柔。
他缓缓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将手掌覆在她的腹部。他的手心温热干燥,透过薄薄的衣料,那温度仿佛能一直传递到她的心底。
“前日,我请了镇上最有经验的王婆子来,她为你诊了脉。”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阿爱,我们有孩子了。”
短短一句话,如同一道和煦的春雷,在江谢爱的心中轰然炸开。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盛满了星光的眼睛,一时间竟忘了言语。孩子……他们有孩子了。这个认知,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前世的凄凉与绝望,今生的挣扎与相守,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纯粹的喜悦,从眼眶中汹涌而出。
她不是没想过会有这一天,却没想过,当它真的来临时,会是这样的震撼,这样的……幸福。
杨晨铭见她落泪,顿时慌了手脚,笨拙地用袖口去擦她的眼泪,嘴里连声安慰:“别哭,别哭,王婆子说孕中不宜多思伤神。是我不好,是我该死,我应该等你亲口告诉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江谢爱扑进怀里的动作打断。她紧紧地抱着他,将脸埋在他的胸口,任由泪水浸湿他的衣襟。
“我不是难过,”她闷闷的声音从他胸前传来,“我是高兴……晨铭,我好高兴。”
杨晨铭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回抱住她。他闭上眼睛,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气息全部吸入肺腑。他一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又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圆满。
“阿爱,”他低声呢喃,“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谢谢你,愿意为我孕育一个生命。
谢谢你,让我这颗在权谋与仇恨中浸泡了半生的心,终于有了归宿。
江谢爱在他怀里摇了摇头,泪水与笑意交织:“是我该谢谢你。”
这份喜悦,很快传遍了整个江南小院。杨晨铭几乎是将江谢爱当成了易碎的瓷器,不让她沾半点冷水,不让她走半步远路。连夜里他都会惊醒数次,只为确认她盖好了被子,没有踢被。
江谢爱哭笑不得,却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份笨拙而深沉的宠爱。她发现,杨晨铭甚至开始对着她还未显怀的肚子说话。
夜深人静,他总会侧过身,将耳朵贴在她的腹部,轻声细语,像是在与一个看不见的挚友交谈。
“小家伙,今天乖不乖?有没有折腾你娘亲?”
“等你出生,爹带你去骑马,去京城最高的楼上俯瞰万家灯火,去江南的桃林里看花开花落。”
“你要是个男孩,我便教你读书写字,舞刀弄枪,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要是个女孩……我便将这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你面前,让你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江谢爱每每听到,心中都柔软得一塌糊涂。她会笑着轻抚他的头发:“孩子还没出生,你就开始宠他了。将来可别被你惯坏了。”
杨晨铭抬起头,眼中是化不开的柔情:“我宠自己的妻儿,天经地义。”
这份宁静的幸福,在半月后被一抹来自京城的明黄色打破。
新帝派来的使者,带来了御医、补品,还有一封亲笔信。信中,新帝的喜悦溢于言表,他称江谢爱为“婶婶”,称未出世的孩子为“大朝的福气”,并郑重承诺,等孩子出生,无论男女,他都要认作义子(义女),赐予封号。
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也是新帝对他们最真挚的亲情与信任。
杨晨铭读完信,久久不语。江谢爱能感觉到,他握着信纸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这一生,背负着前朝太子的血脉,在皇室猜忌的刀尖上行走,从未真正松懈。而如今,新帝的这份心意,无疑是彻底卸下了他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晨铭?”江谢爱轻声唤他。
杨晨铭回过神,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匣中。他转过头,看着她,眼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
“阿爱,我们……真的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江谢爱笑着点头,眼眶却有些湿润。是啊,安安稳稳,这四个字,对他们而言,重逾千斤。
然而,喜悦之中,一丝隐忧也悄然滋生。
这日,江谢爱正在整理商盟传来的季度账目,这是她许久未碰的工作。怀孕后,杨晨铭便不许她再劳心费神,这些事都交给了她最信任的副手,也是江家的远亲,江二叔打理。
她翻看着账本,目光却停留在了一笔关于江南丝绸贸易的巨额支出上。数额巨大,流向却颇为模糊,只标注着“开拓新商路”。江二叔在附信中解释说,是发现了一条通往西域的新路线,利润丰厚,只是前期投入较大。
江谢爱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心中升起一丝疑虑。江二叔为人忠厚,却有些优柔寡断,向来不是个敢于冒险的性子,怎会突然做出如此大胆的决定?
她将账本合上,放在一旁。或许是孕期多思,她想。但那丝不安,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了心头。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杨晨铭正在院中,亲自为她熬制安胎的汤药。火光映着他的侧脸,专注而温柔。阳光穿过竹叶,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看着他,江谢爱心中的那丝不安渐渐被抚平。无论未来有什么风雨,只要他在身边,便没什么好怕的。
她摸着小腹,轻声说:“希望孩子像你一样勇敢、正直,也像我一样,热爱这人间烟火。”
杨晨铭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回过头来,对她展颜一笑。那笑容,比江南的春光还要明媚。
“会的,”他仿佛在回答她,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很优秀。”
只是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在院墙的角落里,一个送水的杂役,在放下水桶后,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书房的窗口,眼神中闪过一丝与这宁静春日格格不入的精光与贪婪。那目光一闪即逝,快得仿佛只是错觉。
新的风暴,总是在最平静的时刻,悄然酝酿。而此刻沉浸在喜悦中的他们,尚未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