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烟雨,似乎总能涤尽京华的尘埃。
杨晨铭与江谢爱离开影卫统领那座掩映在翠竹间的小院时,已是三日之后。马车轱辘碾过湿润的青石板路,声音沉闷,一如江谢爱此刻难以完全平静的心绪。
车帘外,远山如黛,近水含烟。他们并未急着赶路,而是信马由缰,任由这江南的温婉景致缓缓铺陈在眼前。
“累了?”杨晨铭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低沉而温和。他伸出手,将她鬓边一丝被微风拂乱的发丝拢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脸颊,带着熟悉的暖意。
江谢爱微微摇头,顺势将头靠在他肩上。马车空间不算宽敞,这般依偎着,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肩臂的坚实和透过衣料传来的体温。“不累。只是……听了影叔说了那么多旧事,心里有些感慨。”
影叔,便是他们刚刚辞别的那位影卫统领。当年杨晨铭麾下最隐秘的力量执掌者,如今卸下一身风霜,在这江南小镇觅得一处清净,颐养天年。
三日的盘桓,饮茶,对弈,追忆往昔。许多江谢爱前世不知,今生亦未曾深究的细碎片段,在影叔带着追忆与感慨的叙述中,渐渐拼凑成更为清晰的图景。
她知道了,当年她执意孤身前往江南调查盐商时,杨晨铭明面上派了影卫随行,暗地里却亲自带着一队精锐,遥遥缀在她身后百里之外,昼夜不敢松懈,直到确认她平安进入苏家旧宅的范围,才因北境紧急军情不得不折返。
她知道了,在那场佛寺惊魂的生死棋局中,苏文手持匕首抵住她咽喉时,杨晨铭假意答应交出兵权,背在身后的手,却对着暗处打出了一个极其隐晦、唯有核心影卫才懂的手势——那是“不计代价,优先护她”的决绝指令。若非影卫及时赶到,他那时怕是真会为了她,交出那足以颠覆朝堂的兵权。
她更知道了,在她前世死后,他率军攻破皇宫,手刃仇敌,却在混乱中被刺,伤重濒死之际,反复念叨的,并非江山社稷,也非未竟的抱负,而只是一句含糊的“阿爱,别怕……”
这些事,杨晨铭从未对她细说。他给她的,总是结果——危机化解了,叛乱平定了,他们安然无恙地在一起了。至于过程中的惊心动魄,他独自承担的那些焦虑、恐惧与艰难的抉择,他都悄然掩下,只将风平浪静的一面展露给她。
“以前总觉得,是我在努力走向你,为你分担。”江谢爱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现在才知道,你默默在我身后,铺平了那么多坎坷,挡开了那么多暗箭。”
杨晨铭揽住她肩头的手臂微微收紧,沉默了片刻,才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影叔年纪大了,话也多,徒惹你伤感。”
“不是伤感,”江谢爱抬起头,望进他深邃的眼底,那里有历经沧桑后的平和,亦有对她永不褪色的温柔,“是庆幸。庆幸这一世,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让我慢慢知道这些,让我能更懂得你。”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他眼角细微的纹路。这些纹路,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又何尝不是那些殚精竭虑的日夜刻下的烙印?
杨晨铭握住她的手指,贴在唇边,吻了吻她的指尖。“能护你周全,是我两世所求。只是前世……做得不够好。”
“不许再说前世。”江谢爱用手指抵住他的唇,语气带着娇嗔,眼底却是一片清明的认真,“高僧说了,要珍惜当下。我们现在很好,这就够了。”
是啊,很好。远离了朝堂的喧嚣,放下了家国的重担,在这山水如画之地,与挚爱相守,看儿子成才,享天伦之乐。这几乎是他们曾在无数个危机关头,于心底默默期许却不敢深信能拥有的圆满。
马车行至一处湖畔,但见碧波万顷,莲叶接天,偶有白鹭掠过水面,留下粼粼涟漪。杨晨铭吩咐停车,携了江谢爱的手下车漫步。
雨后初晴,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湖面上,碎金万点。空气清新湿润,带着泥土和水生植物的芬芳。
“当年在京城,步步惊心,何曾想过能有今日这般闲适。”杨晨铭深吸一口气,望着无垠的湖面,语气中满是释然。
江谢爱挽着他的臂弯,唇角含笑。“是啊。记得最初重生时,我只想着如何避开你,如何保全自身,何曾料到,你我竟能携手走过这许多风雨,最终走到这里。”
那时她视他为洪水猛兽,是前世痛苦的根源。却不知,他亦是局中人,背负着不亚于她的沉重过往,在命运的漩涡中挣扎,却始终将她置于最需要守护的位置。
正沉浸在感慨中,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两人皆是微微一怔,隐居已久,已许久未闻这般匆忙的马蹄声了。
来者是杨念江派来的信使,风尘仆仆,面带忧色。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信。
“陛下急信,请太上皇、太后过目。”
杨晨铭接过信,拆开火漆,迅速浏览起来。江谢爱站在他身侧,能感觉到他周身那放松闲适的气息在渐渐收敛,虽未形于色,但紧抿的唇线透露出一丝凝重。
“出了何事?”江谢爱轻声问。
杨晨铭将信递给她,眉头微蹙:“念江来信说,江南沿海一带,近来出现几股不明势力,与当地一些豪绅往来密切,似乎在暗中收购粮食、生铁,甚至试图打探当年我为你建造的、用以应急的那几条秘密海路。”
江谢爱快速看完信件,心下一沉。秘密海路之事极为隐秘,除却他们夫妇、杨念江以及极少数当年参与其事的核心人员,外人绝无可能知晓。如今竟被人探听,可见这股势力不仅财力不俗,触角也伸得极深。
“是……苏氏旧人?”她几乎是立刻想到了这个纠缠他们大半生的阴影。虽然影叔方才还说苏氏旧人已基本清理干净,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难保没有漏网之鱼潜伏多年,伺机而动。
杨晨铭目光投向湖面尽头,那里水天一色,界限模糊。他缓缓摇头:“信中所言迹象,不似苏氏旧日风格。苏氏长于朝堂构陷与权谋渗透,对于海路、商道,尤其是这等隐秘的物资收购,并非其擅长。念江初步探查,怀疑可能与东海之外的倭寇,或是……更南边的一些岛国势力有关。”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而且,他们似乎对‘商盟’早年的运作模式,以及我们的一些旧事,颇为熟悉。”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江谢爱的脊背。太平日子过久了,几乎让人忘记了,这世间从不缺少野心与风波。本以为已彻底斩断的过去,似乎正以一种新的、更隐蔽的方式,悄然蔓延回来。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湿润的草地上。湖光山色依旧静美,但那份闲适的心境,却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杨晨铭握住江谢爱的手,掌心温暖而稳定,驱散了她心头那丝寒意。他看着她,眼神恢复了惯有的沉稳与冷静:
“无妨。既然风波又起,我们接着便是。”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笃定。只是那望向远方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这股新出现的势力,为何会对他们夫妇的旧事如此熟悉?这背后,是否还隐藏着连影卫都未曾查知的、更深的秘密?
新的涟漪,已在这看似平静的江南水乡之下,悄然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