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京城郊外的灵隐寺。
山风穿过古老的殿宇,带来松涛与檀香混合的清冷气息。江谢爱跪在蒲团上,面前是三尊宝相庄严的佛像,可她眼中却无半点佛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混沌。
自昨夜从那个血色斑驳的梦中惊醒,她的世界便分崩离析。
那不再是支离破碎的缠绵,也不是模糊不清的呓语。她清晰地“看”到了一切。
烽火连天的城楼,残破的龙旗在黑烟中卷曲。她前世的那具身体,穿着一身染血的宫装,被叛军围困在城墙之上。利箭如雨,她已力竭,闭目待死。
就在那时,一道玄色身影逆着人流,冲破刀山剑林,奔她而来。
是杨晨铭。
不是如今这个权倾朝野、眼神深不可测的杨相,而是一个更年轻、眉眼间带着几分孤勇与执拗的青年将军。他身上插着数支断箭,铠甲破碎,却依旧像一尊不可撼动的山,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阿爱,别怕。”
他的声音在金戈铁马中嘶哑,却异常清晰。
下一刻,一柄淬毒的长矛从背后贯穿了他的胸膛。她能“感受”到那冰冷的铁器穿透血肉的触感,能“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以及随之而来的、生命如潮水般退去的温热。
他倒下的那一刻,依旧死死地抓着她的手,那双总是蕴着寒冰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足以焚尽一切的爱恋与不舍。
“活下去……”
这是他最后的话语。
而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所以,那些梦,不是你设下的局?”
江谢爱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她没有回头,依旧盯着佛像,仿佛在问佛,又仿佛在问身后那个从昨夜起便一直沉默地陪着她的人。
杨晨铭就站在她身后三步之遥的地方,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恰好是他惯常守护的姿态。他没有立刻回答,殿内只有长明灯的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
良久,他才低沉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碾磨而出,带着血与火的烙印。
“不是。”
江谢爱的肩膀微不可察地一颤。
“我死后,魂魄不散,执念未消。”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我看着你被杨子轩那厮用毒酒赐死,看着你被抛入乱葬岗,看着你眼中最后一丝光亮熄灭。我恨,恨自己无能,恨天道不公。”
“我的执念太深,深到连地府的轮回之路都无法将我引渡。我成了一个游魂,守着你那具冰冷的尸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你的魂魄……竟然重生了。”
江谢爱猛地转过身。
烛火摇曳,映照着杨晨铭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他的眼角那道浅疤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道刻在他灵魂上的印记。他的眼神,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冷漠与算计,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哀恸。
“我无法触碰你,也无法与你交谈。”他继续道,“我的执念,我的不甘,我前世未竟的爱意与守护,都化作了梦境,夜夜侵入你的神识。我以为……我以为那只是我单方面的纠缠,是想让你记起我,哪怕只是怕我,也好过忘得一干二净。”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苦涩与痛楚。
“我没想到,这成了你的梦魇,成了你恐惧我的根源。阿爱,对不起。”
“对不起?”江谢爱站起身,一步步向他走去,眼眶赤红,泪水在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你凭什么说对不起?你凭什么……要一个人扛下所有?”
她终于走到了他面前,伸出手,颤抖地抚上他心口的位置。隔着衣料,她仿佛能感受到那处早已愈合,却贯穿了两世生死的致命伤。
“雪夜那晚,你撕开朝服给我看的伤疤……就是这个,对不对?”她的声音哽咽,“你问我还要不要逃,我那时候以为那是你威胁我的手段,是又一个圈套!”
“不是圈套。”杨晨铭抬起手,覆上她冰凉的手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为你死过一次。这一世,谁也别想再伤你分毫,包括你自己。”
“所以,你囚禁杨子轩,是为了阻止他前世对我做的事。你锁城,是为了不让我重蹈覆辙。你暗中递给我证据,扶持我弟弟……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
她的话说不下去了,因为所有的答案都已昭然若揭。
那不是权谋,不是博弈,不是一场以命为注的猫鼠游戏。
那是一个男人,用他笨拙而霸道的方式,在拼尽全力地守护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梦境的碎片在这一刻终于拼凑完整。那些她曾以为的禁忌缠绵,此刻看来,全是前世他倒下时,来不及说出口的爱语;那些她曾感到的恐惧与压迫,此刻想来,全是他魂魄深处,害怕再次失去她的恐慌。
“杨晨铭……”她扑进他怀里,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胸膛,压抑了两世的泪水终于决堤,“你这个……傻子!大傻子!”
温热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的衣襟,像滚烫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颤。
杨晨铭僵硬地站着,任由她发泄。千百年的孤魂守望,在这一世终于有了回响。他缓缓抬起手臂,紧紧地、紧紧地回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分离。
“是,我是傻子。”他低头,将吻印在她的发顶,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所以,阿爱,别再逃了,好不好?”
江谢爱没有回答,只是哭得更凶了。
她哭他前世惨死的悲壮,哭他魂魄不散的孤寂,也哭自己重生以来,对他所有的误解与防备。
原来,她一直以为的牢笼,是他用生命筑成的庇护所。
原来,她一直想拔除的心头刺,是他跨越生死,也要护在掌心的至宝。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哭声渐歇。
杨晨铭轻轻推开她,用指腹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崭新的木簪。
簪身温润,是上好的紫檀木,样式简单,却在簪头处,用极细的刻刀雕出了一朵小小的桃花。
“第七章,在祠堂,我咬碎了你的簪子。”他拿起木簪,小心翼翼地插入她的发间,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她的梦,“那是我失控了。我闻到了你身上和我前世梦境中一样的味道,看到了你眼尾那颗痣……我以为是梦,又怕不是梦。”
木簪插好,与那颗泪痣相映成趣。
江谢爱抬手,轻轻触摸着发间的木簪,又从自己颈间解下那枚她贴身佩戴的玉扳指。这是她某次“梦”里,从他手上“偷”来的。
她拉过他的手,将玉扳指郑重地套回他的无名指上。
“现在,它物归原主了。”
杨晨铭看着指上那圈温润的玉石,又看了看她发间那朵含苞待放的桃花,眼中翻涌着万千情绪,最终都化为一声满足的轻叹。
他牵起她的手,走到殿外。
夜空如洗,星河璀璨。寺院的晚钟悠悠响起,穿过层峦叠嶂,传向远方。
“阿爱,我们成亲吧。”他忽然说。
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江谢爱愣住了。
杨晨铭却不容她反应,转身从殿内的供桌上取过两只早已备好的酒杯,倒满了清冽的屠苏酒。
他递给她一杯,自己持一杯,在漫天星斗与佛前长明灯的见证下,与她四目相对。
“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八抬大轿,甚至……没有名分。”他的目光灼灼,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吸进去,“但杨晨铭在此立誓,此生此世,唯江谢爱一人为妻。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若违此誓,”
江谢爱的心猛地一揪,下意识地想要阻止他。
他却只是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便让我魂飞魄散,再不入轮回。”
江谢爱眼眶一热,举起酒杯,与他手中的杯子轻轻一碰。
“我答应你。”
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像是两颗漂泊了太久的心,终于找到了彼此的归宿。
两人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滑入喉中,却化作一股暖流,直抵四肢百骸。
这是他们的合卺酒。
没有宾客,没有礼乐,只有天地为证,星月为媒。
喝完酒,杨晨铭将她拥入怀中,低头吻上她的唇。这个吻,不再是梦境中那般带着绝望的掠夺,而是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重与岁月静好的温柔。
就在两人沉浸在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中时,一个苍老而悠远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的禅房后传来:
“施主,尘缘已了,可愿听老衲一言?”
两人同时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不知何时站在了月下的菩提树下,手中捻着一串佛珠,正静静地看着他们,尤其是目光落在杨晨铭身上时,带着一丝悲悯与复杂。
“龙困浅滩,终非长久之计。”老僧双手合十,微微躬身,“施主身上背负的,不止是情爱因果,更有天下枷锁。何时归位,方能解此死局。”
杨晨铭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将江谢爱护得更紧。
而江谢爱的心,却因老僧那句“龙困浅滩”、“何时归位”,猛地一沉。
她抬起头,看向身边这个男人。他身上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这刚刚解开的梦魇,是否只是另一个更大谜局的开始?
佛寺的钟声再次响起,悠远而绵长,仿佛在预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