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风起云涌,暂时还未波及到偏安一隅的红星公社。这里的生活节奏,依旧缓慢而踏实,如同公社旁边那条默默流淌的河水。
然而,一股带着恶意的暗流,已经悄然侵入。
陈思远请假离开省城,所谓的“家事”只是一个幌子。他的真实目的地,正是廖奎的根基所在——红星公社。他带着满腔的妒火和一种“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把柄”的执念,踏上了这片在他眼中充满“土腥味”的土地。
来到红星公社已经十多天了。他凭借着一张盖着省农科院红印章的工作证(通过家族关系弄来的,并非培训班正式证件,但足以唬住基层人员),以“省里技术员,下来考察基层畜牧兽医工作情况,顺便了解优秀学员廖奎同志的成长环境”为名,受到了公社李主任表面上的客气接待。
李主任是老江湖了,虽然对省里突然派人下来有些意外,但程序上挑不出毛病。他安排了食宿,但言语间多是打哈哈,涉及到廖奎的具体情况,只夸赞其吃苦耐劳、技术好,是公社培养出来的好苗子,对于更具体的细节,则语焉不详。
陈思远并不满足于此。他将重点放在了廖奎一手组建和负责的“技术推广小组”上。
这一日,他晃悠到了小组平时活动和工作的院子。老王头正戴着老花镜,在院子里打磨一把劁猪刀,动作慢条斯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准。赵小深和几个年轻组员则在整理药材,晾晒一些简单的兽用草药。
“王老爷子,忙着呢?”陈思远挤出一个自以为亲和的笑容,递上一支带过滤嘴的“大前门”。这在当时可是稀罕货。
老王头眼皮都没抬一下,用粗糙的手指将烟推开,声音沙哑:“戒了。陈技术员有事?”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人比陈思远吃过的盐都多。这小子眼神飘忽,笑容虚伪,身上那股子城里干部的骄矜之气掩都掩不住,却偏偏对廖奎那么“感兴趣”,这里头没鬼才怪。
陈思远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气馁,自顾自地点上烟,深吸一口,说道:“没什么大事,就是随便看看。廖奎同志在省里表现非常突出啊,领导们都很重视。我这次下来,也是想更全面地了解他,看看公社是怎么培养出这样的人才的,也好写份详细的报告。”
他这话半真半假,试图用“省里领导重视”和“写报告”来抬高自己的身份,诱使这些乡下人开口。
赵小深几个年轻人一听省里领导都重视廖奎,脸上顿时露出与有荣焉的喜色,刚想开口说点什么,老王头却干咳一声,慢悠悠地开口了:
“廖奎那孩子,是靠自己肯钻肯学,加上公社领导支持,才有今天的。我们这帮老家伙,也就是搭把手。陈技术员要想了解,李主任那儿都有材料。”他这话滴水不漏,直接把皮球踢回了李主任那里。
陈思远心中暗骂一句“老狐狸”,脸上却笑容不变:“材料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我就想听听大家伙儿平时跟廖奎接触,觉得他这人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嗯,特别的地方?或者生活上有什么困难?组织上也好关心帮助嘛。”
他试图引导话题,希望能听到一些关于廖奎性格缺陷、行事张扬或者生活作风方面的“真实”评价。
老王头停下磨刀的动作,抬起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看了陈思远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廖奎踏实肯干,尊敬长辈,团结同志,没啥特别的。困难嘛,以前是有点,现在在省里学习,有组织照顾,挺好。”
说完,他不再理会陈思远,转头对赵小深等人沉声道:“都愣着干什么?手里的活儿干完了?廖奎走的时候怎么交代的?技术不能丢,公社的牲畜还指望咱们呢!都给我精神点,别整天琢磨些没用的!”
这话明着是训斥组员,暗地里却是在敲打陈思远,让他别在这儿“琢磨没用的”。
赵小深等人一个激灵,立刻埋头干活,不敢再多嘴。他们或许年轻,但不傻,老王头这态度,分明是不让他们跟这个省里来的技术员多聊廖奎的事。
陈思远在王老头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又试图从其他组员那里打开缺口,却发现这些人要么憨厚地笑笑说“廖奎哥是能人,没啥说的”,要么就借口忙活躲开了。整个技术小组,在老王头无形的掌控下,仿佛一块铁板,让他无处下嘴。
“妈的,一群泥腿子,还挺齐心!”回到公社给他安排的简陋宿舍,陈思远气得踹了一脚桌子腿,结果疼得自己龇牙咧嘴。
明面上的调查受阻,陈思远并没有放弃。他深知,这种封闭的乡村,往往流言蜚语才是最能反映问题的地方。他开始改变策略,利用傍晚或者社员们下工休息的时间,揣着香烟和几块在乡下显得格外金贵的水果糖、小零嘴,在村头巷尾、供销社门口转悠,专找那些看起来喜欢闲聊、眼神活络的村民搭话。
金钱和物质的小恩小惠,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效果是显着的。几天下来,还真让他听到了一些“风声”。
其中一个最爱嚼舌根、外号“快嘴刘”的婆娘,在陈思远递过去一把五香瓜子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陈技术员,你是省里来的大干部,打听廖奎啊?那小子……啧啧,以前可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谁知道咋就突然开窍了,又是杀猪又是搞技术的,还去了省城……”
“哦?突然开窍?”陈思远心中一动,感觉抓住了什么。
“可不是嘛!”快嘴刘嗑着瓜子,唾沫横飞,“还有啊……他跟咱公社的刘淑芬,就那个死了男人的寡妇……走得挺近哩!有人以前看见过他晚上从刘淑芬家那边过来……黑灯瞎火的,谁知道干啥去了?”
刘淑芬?寡妇?
陈思远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混合着兴奋和恶意的情绪涌了上来。男女关系!这可是在这个时代最容易做文章,也最难以说清楚的污点!
“这话可不能乱说,有证据吗?”陈思远强压着激动,故作严肃地问。
“证据?要啥证据?”快嘴刘撇撇嘴,“大家都这么传!一个大小伙子,老往寡妇门前凑,能有什么好事?也就是现在他去省城了,没人提了而已。要我说啊,那刘淑芬长得还挺俏,廖奎那小子血气方刚的……嘿嘿……”
她后面那意味深长的笑声,在陈思远听来,无异于天籁之音!
他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人,虽然大多数人对此讳莫如深,或者表示“都是瞎传,没影的事”,但也有人含糊地证实了确实有过这样的风言风语。
够了!这就够了!
陈思远才不在乎这是不是谣言,有没有确凿证据。他要的,就是一个攻击廖奎的突破口!只要把这“生活作风有问题”的帽子扣上去,再联系廖奎那本身就敏感的“富农”家庭成分,足以在廖奎即将迎来关键时刻的档案上,留下浓重的一笔污渍!到时候,他能不能顺利结业、拿到证书都得两说!
“廖奎啊廖奎,你在省城风光无限,跟谢薇双宿双飞?哼!我看你这回怎么死!”陈思远回到宿舍,关起门来,脸上露出了这十多天来最畅快、最阴狠的笑容。
他立刻铺开信纸,拿出钢笔,开始构思这封足以将廖奎打入深渊的举报信。
他并没有选择向红星公社或者东风县举报,那样层级太低,容易被人压下来,或者被李主任、老王头他们想办法化解。他要直接捅到省农科院,捅到廖奎现在所在单位的上层!他要让这封信,在廖奎成绩即将公布、前途未卜的关键时刻,出现在农科院领导的办公桌上!
信的措辞,他精心打磨,极尽阴险之能事:
**“尊敬的省农科学院领导:**
**兹有贵院本期培训班学员廖奎(原红星公社社员),其人在家乡红星公社期间,生活作风存在严重问题,影响极其恶劣,与其当前所获荣誉及组织培养极不相称,特此反映,请组织明察。**
**一、该同志与公社寡妇刘淑芬(其夫已故多年)关系暧昧,不清不楚。据多名社员反映,廖奎曾多次于夜间出入该寡妇家中,行为鬼祟,时间停留较长,引人遐想。此事在公社范围内流传甚广,严重破坏了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道德风尚,给当地群众造成了极坏影响。虽无当场捉奸之实证,然无风不起浪,群众眼睛雪亮,其行为失当已属必然。**
**二、结合该同志家庭成分为‘富农’之历史背景,其思想上是否真正改造到位,值得深究。此类剥削阶级残余思想,往往体现在生活腐化、道德沦丧之上。廖奎与寡妇勾连,正是其思想深处资产阶级享乐主义与封建糟粕流毒未清之明证!**
**三、廖奎在公社期间,性格突变,行为乖张,从一默默无闻之社员骤然成为技术能手,此间是否另有隐情?是否借助某些不正当手段或关系?亦请组织一并调查。**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廖奎同志品德有亏,作风不正,其当前所获得之成绩与荣誉,恐难服众。若让此类人员顺利结业并可能获得分配,必将玷污农科院之清誉,损害我党培养青年干部之严肃性。恳请领导高度重视,立即暂停廖奎之学业与一切评优资格,派员深入红星公社实地调查,以正视听,肃清队伍!**
**一名心怀正义、关心组织纯洁性的革命群众**
**(出于对打击报复之担忧,暂不便署名)**
**xxxx年x月x日于东风县”**
陈思远写完,又仔细读了两遍,满意地点点头。这封信,抓住了“生活作风”和“家庭成分”这两个致命点,用“群众反映”、“据传”等模糊字眼规避了造谣的风险,同时又上纲上线,将个人问题拔高到“破坏社会主义道德”、“资产阶级思想流毒”的政治高度,足以引起任何领导的警惕。
他特意选择了在东风县的邮局,将这封厚厚的举报信,以挂号信的形式,寄往了省农科院周主任(培训班主要负责人)收。他相信,这封信一旦送达,必然会在农科院内部掀起波澜。
做完这一切,陈思远感觉心中的恶气出了大半。他仿佛已经看到廖奎被农科院领导叫去谈话,看到谢薇得知此事后那失望、痛苦的表情,看到廖奎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前途就此断送……
“哼,跟我斗?你还嫩了点!”陈思远望着省城的方向,冷笑连连。
他并不知道,他这只阴沟里的毒蛇,吐出的毒液,瞄准的不仅仅是一个他嫉恨的情敌,更是一个已经被某位“林同志”列入重点考察名单的“潜龙”。他这自以为高明的一击,究竟会激起怎样的波澜,是会将廖奎打入谷底,还是……会撞上一块他意想不到的铁板?
远在省城的廖奎,此刻正和谢薇规划着如何安全地动用那笔巨款,寻找合适的安家之所,并对未来充满期待。他丝毫不知,一条来自故乡的毒蛇,已经向他亮出了淬毒的獠牙,一场新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而红星公社这边,老王头在李主任办公室,抽着旱烟,眉头紧锁:“主任,那个姓陈的,不像个好东西,整天打听廖奎的闲话,我担心他要使坏。”
李主任叹了口气:“我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廖奎这孩子,不容易。咱们得帮他盯着点,有什么风吹草动,赶紧想办法。”
他们都隐隐感觉到,平静之下,暗流汹涌。廖奎的省城之路,注定不会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