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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春生那匆匆一瞥间的苦涩与欲言又止,更让他确信,这里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静,水面之下,暗流湍急。

他不能等明天。时间宝贵,每一分都可能影响他对全局的判断。他需要了解更多,关于这个农场,关于外面的风声,尤其是关于那个悬在头顶的“恢复秩序”。

借口是现成的。他拿出笔记本,在上面写写画画,勾勒了几种常见的猪崽腹泻症状和基于第七农场经验的防治思路。然后,他轻轻推开房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灯光比房间里更加昏暗。农场实行严格的作息制度,此刻早已过了熄灯时间,整个招待所如同沉睡的坟墓。他凭借白天的记忆,朝着知青宿舍区的方向走去。脚步放得极轻,【中级环境隐匿术】虽未全力运转,但也让他行走间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身影自然地融入廊柱和墙角的阴影里。

知青宿舍是一排排低矮的砖房,此时也大多漆黑一片。他记得白天隐约听到有人提及韩春生分在第三排东头第二间。他像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靠近那间宿舍。

窗户里面用旧报纸糊着,缝隙里透不出丝毫光亮。他侧耳倾听,【谛听术】被动捕捉着里面的动静——均匀的呼吸声,不止一个,显然同屋的知青都已熟睡。轻松敲了两下。

里面沉寂了片刻。随即,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窸窣声,像是有人从被窝里坐起。又过了一会儿,靠近窗户的位置,传来一声压得极低的、带着警惕的询问:“谁?”

“我,廖奎。”廖奎的声音同样低沉,几乎化作气音。

窗户里面又是一阵沉默,似乎在确认。然后,报纸的边缘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露出一只眼睛,在黑暗中确认了廖奎的身影。紧接着,里面传来细微的插销转动声,那扇木窗被从里面轻轻推开一条仅容手臂通过的缝隙。

“廖哥?你怎么……”韩春生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和一丝紧张。

“有点技术上的问题,想跟你探讨一下,白天人多眼杂不方便。”廖奎将准备好的笔记本从缝隙递进去,语气尽量平和自然,“关于春季猪崽腹泻的,我们场最近有点新发现,想到你在这边可能也遇到过类似情况。”

这话半真半假,既给了深夜造访一个合理的、积极向上的理由,也点明了“交流”的实质。韩春生显然听懂了弦外之音。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笔记本,低声道:“你等等,我穿件衣服。”

几分钟后,宿舍那扇单薄的木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韩春生侧身闪了出来,又迅速将门掩上。他披着件破旧的棉大衣,里面只穿着单薄的衬衣,头发有些蓬乱,脸上带着睡眠不足的疲惫和显而易见的紧张。他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

“这边不能待,容易被巡夜的看到。”韩春生压低声音,朝宿舍区后面的一片小树林示意了一下,“去那边说。”

廖奎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如同两道幽灵,快速没入树林的阴影中。树林不大,多是些耐寒的白杨和桦树,光秃秃的枝桠在微弱的月光下张牙舞爪。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土坡后停下,这里能隐约看到宿舍区的轮廓,又能确保谈话不被轻易听见。

“廖哥,你胆子也太大了!”刚一停下,韩春生就忍不住抱怨,声音里带着后怕,“这要是被保卫科的人撞见,深更半夜私下接触,咱俩浑身是嘴也说不清!非得被拉去办学习班不可!”

“情况特殊,抱歉。”廖奎诚恳道,他能感受到韩春生紧绷的神经,“实在是有些疑问,不弄清楚,心里不踏实。”他没有直接切入正题,而是先拿起那个笔记本,借着依稀的月光,指着他画的那几种猪崽症状,“你看,这种水样腹泻伴随呕吐的,我们场用……”

他煞有介事地讲了大约五六分钟真正的技术问题,分享了第七农场的一些有效土办法。韩春生起初还有些心不在焉,但听着听着,也渐渐被吸引了,时不时插嘴问一两句细节,或者对比一下向阳红农场这边通常的处理方式(往往效果不佳)。这番纯粹技术层面的交流,像一种润滑剂,稍稍缓解了韩春生的紧张情绪,也让这场深夜密谈显得更加“名副其实”。

感觉气氛缓和了些,廖奎才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春生,你们这边……氛围好像不太一样。白天参观,感觉大家做事都小心翼翼的。”

韩春生刚刚放松一点的神经立刻又绷紧了,他苦笑一下,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苦涩:“何止是不一样……廖哥,你是不知道,‘典型’这两个字,压死人啊。”他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树林的寂静,也怕被什么无形的存在听了去。

“我们场,现在是上面树立的标杆。”韩春生指了指头顶,意味不言自明,“一切都要讲政治,讲思想。生产任务完不成,可以找客观原因,可以‘深刻检讨’,但思想上要是出了岔子,那就是立场问题,是敌我矛盾!”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就比如养猪,”他举例道,“你不能光想着怎么让猪长膘,你得先学习相关指示精神,批判‘唯生产力论’,要把养猪和‘支援世界革命’联系起来。喂猪前得先开会,谈体会,谈如何通过喂好猪来表达对……的忠心。干活慢了是思想懈怠,干活快了也可能是‘单纯军事观点’,不突出政治。总之,怎么做都可能错,唯一不会错的,就是不停地说正确的话,表正确的态。”

廖奎默默听着,这比他想象的还要极端。他想起第七农场,虽然也有各种学习和口号,但张振山、杨场长他们至少还知道要抓生产,要保证实际产出。而这里,形式已经完全凌驾于内容之上。

“这么搞,生产能上去?”廖奎问。

“上去?”韩春生嗤笑一声,带着嘲讽,“账面数字‘上去’就行了呗。猪的存栏数、出栏数,饲料消耗量,那都是可以‘灵活掌握’的。实在不行,就把病猪、死猪都算上,或者把任务分摊到人头,逼着大家‘承认’完成了。苦的是谁?是这些牲口,还有我们这些实际干活的人!你看看我们场的猪,哪个不是瘦骨嶙峋?人都吃不饱,哪有余粮精心伺候它们?”

他越说越激动,似乎将这些日子的憋闷都倾泻了出来,但很快又意识到失言,警惕地收住了话头,不安地看了看四周。

廖奎适时地沉默了一下,然后仿佛不经意地问道:“这么严格的管理……是场里自己要求的,还是……上面有新的精神?”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韩春生努力维持的平静。他身体微微一僵,眼神闪烁,犹豫了很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廖哥……这话我也就跟你说说,你听过就算,千万别往外传。”

廖奎郑重地点了点头。

韩春生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场里这么搞,一方面是想保住‘典型’的帽子,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听到了风声,想提前‘表现’。”

“风声?”廖奎心头一跳,知道关键来了。

“嗯。”韩春生凑近了些,呼吸都带着紧张的热气,“大概从去年年底开始吧,就有各种小道消息在传。说现在下面太乱,有些地方‘革命’搞过了头,影响了生产,甚至……影响了稳定。上面可能要派人下来‘恢复秩序’。”

“恢复秩序?”廖奎重复着这个词,和刘炮的提醒、张振山的隐晦之语对上了。

“对,”韩春生点点头,“说是……可能要动用……穿军装的人。”他最终没敢直接说出“军队”二字,但“穿军装”这个指向已经足够明确。

“消息可靠吗?”廖奎追问。

“谁知道呢?”韩春生摇摇头,“这种消息真真假假,传来传去。但你看我们场这架势,宁可信其有啊。万一真的来了,看到我们场思想这么‘先进’,管理这么‘严格’,总归是没错的吧?”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讽刺和无奈。

“这对你们……是好事还是坏事?”廖奎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如果“恢复秩序”意味着更严苛的管控和审查,那对他营救父母的计划,无疑是雪上加霜。

韩春生沉默了,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白色的哈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谁说得准呢?”他的声音充满了迷茫,“按理说,恢复正常秩序是好事,起码不用像现在这样,天天揪着思想问题不放,能让人喘口气,实实在在做点事。但是……”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来的要是那种只认死理、手段强硬的……说不定比现在更难受。现在好歹场里这些领导,大多还知道咱们垦荒建场的艰辛,多少讲点香火情分。要是换了一帮完全不了解情况、只带着命令来的生面孔……他们眼里只有‘秩序’,可不会管你过去立过什么功,吃过多少苦。到时候,抓几个典型,杀鸡儆猴,也不是不可能。”

他看了一眼廖奎,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尤其是像我们这样,家里成分有点问题的,或者像你们第七农场那边,听说……情况更复杂些的,到时候,恐怕更是重点关照对象。”

这话像一盆冰水,从廖奎头顶浇下,让他遍体生寒。韩春生虽然说得隐晦,但指向明确。西山劳改队,无疑是“情况复杂”的典型。如果“恢复秩序”的力量真的介入,加强对劳改队的管控几乎是必然的,届时营救的难度将呈几何级数增加。父亲谢广安担心的“连累子女”,恐怕会以另一种更残酷的方式成为现实。

“看来,这‘秩序’恢复与否,对咱们这些普通人来说,还真是福祸难料。”廖奎缓缓说道,心情沉重。

“是啊,”韩春生深有同感,“所以现在大家都是提着脑袋过日子,少说话,多观察,谁知道明天会刮什么风呢。”他看了看天色,月亮已经偏西,“廖哥,不能待太久了,巡夜的后半夜还会转一圈。”

廖奎知道该结束了。他收起笔记本,真诚地对韩春生说:“春生,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放心,出你口,入我耳,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韩春生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廖哥,我知道你是有本事的人,在第七农场干得也好。但……听我一句劝,有些事,量力而行。这世道,先保住自己,才能图其他。”他似乎隐约察觉到廖奎此行或许另有目的,但聪明地没有点破,只是给出了朋友式的忠告。

“我明白。”廖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多保重。技术上的事,我们以后有机会再交流。”

两人不再多言,再次确认四周安全后,一先一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树林,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融入了向阳红农场这片压抑的、令人窒息的夜色之中。

回到冰冷的招待所房间,廖奎毫无睡意。韩春生的话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恢复秩序”、“穿军装的人”、“福祸难料”、“重点关照”……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幅更加严峻、也更加紧迫的图景。

时间,似乎真的不站在他这一边了。他必须加快步伐,在这次外出学习的过程中,尽快找到那条或许存在的、通往生路的缝隙。夜色深沉,前路漫漫,他感到肩上的担子,从未如此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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