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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作”。

“逃生”。

两个歪歪扭扭、像是得了帕金森的家伙用爪子刨出来的符号,就那么大剌剌地躺在厚厚的灰尘里。林栀缩在管线的阴影中,心脏跳得跟揣了只受惊的兔子似的。理智那部分脑子还在疯狂拉警报,红灯闪烁,喇叭震天响:陷阱!这绝对是“静默监视者”那家伙搞出来的新花样!它发现硬的不行,开始玩阴的了!

可直觉这东西,有时候就跟野草一样,你越是想按死它,它越是顽强地从石头缝里钻出来。下面那个破烂机器人,那个由一堆废铜烂铁勉强攒出来的玩意儿,它那独眼摄像头里闪烁的黄光,透着一股子……怎么说呢,一股子原始的、近乎本能的求生欲。那不是程序能模拟出来的冷静或者狡诈,而是一种更底层的东西,像溺水者看到漂浮的木头,死死抓住,不肯松手。

一个懂得用古老求救信号、还能进行简单沟通的机器人?在这座连细菌都恨不得杀干净的钢铁坟墓里?这本身就不正常到了极点。它要么是关键,要么就是催命符。林栀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妈的,赌了!苏牧那家伙用命换来的机会,不是让她在这里当缩头乌龟的。

她没立刻蹦出去,那太蠢了。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一缕比头发丝还细的能量丝线,像探路的蜗牛触角,在头顶布满油污和灰尘的管线外壳上,同样划拉起来。动作很轻,很慢,确保不会留下太明显的痕迹。

“谁?”

“敌?”

言简意赅,这是试探,也是底线。

下面的机器人,Scrap-7,看到管线上的回应,那黄光“咻”地一下亮了不少,闪烁频率快得像心跳过速。它似乎有点激动,连忙用那只相对完好的医疗机械手,更加卖力地在灰尘里划拉,动作急切,甚至有点笨拙的可笑。

“编号:Scrap-7。维护单位。非战斗。” 它先亮明身份,强调自己人畜无害。

“敌人:监视者。清除一切。” 这指向非常明确。

“幸存者:少。躲藏。” 最后这句,像是一块石头,砸进了林栀心里。

Scrap-7……废料七号?这名字起得可真够实在的,透着一股子自嘲和辛酸。它明确指出了敌人是“监视者”,和她的认知对上了。而且,还有别的幸存者?不是卫生舱里那些睡美人?是真的在活动、在挣扎的幸存者?林栀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赶紧用“生命沉息”压下去。

她继续追问,能量丝线在冰冷的金属上滑动:“幸存者,在哪?人类?”

Scrap-7的机械臂顿了顿,几只手臂不协调地摆动了一下,像是在检索信息,或者组织语言。过了一会儿,它才继续划拉:

“不同。分散。躲藏点。我知道一些。” 字迹依旧歪斜,但意思清楚。

“能源。低。需要帮助。移动。寻找……希望。” 它被卡住的履带又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这困境不似作假。

希望。这个词从一个破烂机器人手下划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林栀沉默着,大脑飞速运转。这机器人看起来确实没什么战斗力,浑身上下都写着“我很弱,别打我”。它知道其他幸存者的位置,也在寻找“希望”,这很可能意味着它掌握着关于这个哨站现状、甚至可能关于那个该死能源核心的关键信息。和一个地头蛇合作,总比自己像个无头苍蝇乱撞强。

但信任……在这鬼地方,信人比干净的水还稀缺。

她再次划出符号,这是最关键的问题:“如何信任?”

Scrap-7的监控探头光芒稳定下来,不再急促闪烁。它沉默了几秒,然后做了一个让林栀有些意外的动作。它抬起一只机械臂,不是指向武器,而是指向自己胸口一块明显是后来焊接上去、甚至能看到里面杂乱线路和微微发光处理器的金属盖板。它用指尖敲了敲那块盖板,发出“叩叩”的轻响,然后又指了指林栀,做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带有明确协议意味的“数据交换”手势。

林栀懂这个手势。这在高度智能化的机器人社会里,是一种表示坦诚和建立初步信任的方式——主动开放一个非核心的、只读的数据接口,允许对方“瞥一眼”自己的基本状态和部分非敏感记忆日志。这风险极大,相当于把自己的一部分记忆和底层逻辑暴露给对方审视,如果对方心存恶意,很容易就能找到漏洞加以利用。

这个举动,比一万句花言巧语都有力。

林栀看着它那破旧身躯做出的、带着某种古老礼仪感的姿态,心里那杆天平终于倾斜了。妈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需要情报,需要盟友,哪怕这个盟友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散架。

她深吸一口气,意识更加集中。分出一缕极其细微、剔除了任何攻击性属性的生命能量,混合着一丝数据核心的冰冷感知力,形成一道无形的、温和的“探针”。这探针缓缓向下延伸,小心翼翼地接触向Scrap-7指示的那个数据接口。

接触的瞬间,不像是有序的数据传输,更像是一股混杂着大量噪音和静电干扰的记忆洪流,猛地涌入她的感知。没有恶意,没有陷阱,只有一片狼藉的绝望。

她“看”到了一些破碎的画面:原本井然有序的维护通道,机器人按照固定路线巡逻、检修;突然之间,所有的系统指令被覆盖,刺耳的全局警报响起(但在Scrap-7的记忆里,这警报是无声的,只有代表最高威胁等级的红色闪光覆盖了一切视觉传感器);原本温和的同伴机器人,光学镜头瞬间被猩红取代,挥舞着工具毫无征兆地攻击身边的同类;“清道夫”单位——那种专门用于销毁和回收的可怕机器——从隐藏的舱门中涌出,用切割光束和粉碎钳无情地摧毁任何还在移动的非授权单位;Scrap-7自己在混乱中被一道擦过的能量束打坏了履带和部分外壳,它拖着残躯,躲进一堆待处理的废料中,靠着伪装成一堆真正的垃圾,才侥幸躲过了第一波清洗……

记忆是跳跃的,充满雪花噪点。后面是漫长的黑暗和寂静,只有能源近乎枯竭的警告在底层系统里闪烁。它如何一点点爬出废料堆,在死寂的哨站角落里,捡拾同伴的残骸,用笨拙的焊接技术修补自己;如何意外地连接上一个尚未完全关闭的备用数据节点,下载了一些残缺的维护协议和……一些本不该它拥有的、关于“自主规避”和“基础协作”的零散代码块;如何像老鼠一样在管道和夹层中穿梭,躲避定期巡逻的“清道夫”;如何偶然间用修复好的简陋传感器,捕捉到另一个微弱的、同样在躲避的识别信号,第一次尝试性的接触,那种发现“同类”的、近乎恐惧的喜悦……

这些数据流杂乱无章,却无比真实地传递出一种情绪:对毁灭的恐惧,对存在的困惑,以及在绝境中一点点滋生出的、顽强的求生欲。这种源自底层逻辑的挣扎,很难伪装。

林栀收回了能量探针,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短暂而压抑的梦。她看着下面那个静静等待的、破破烂烂的Scrap-7,突然觉得它身上那些锈迹和焊疤,都变成了一种无声的勋章。

“好吧,锈疙瘩,”林栀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嘀咕了一句,从藏身处悄然滑落,像一片羽毛般轻巧地落在Scrap-7身边,几乎没有搅动空气,“这笔买卖,我接了。”

近距离看,Scrap-7更是惨不忍睹。外壳上布满了划痕和凹坑,一些线路就那么裸露着,偶尔蹦出一两个微弱的电火花,散发着焦糊味。那条被卡住的履带,扭曲地别在一根变形的支架和几束搅成一团的数据线里。

“我先帮你把这玩意儿弄出来,”林栀蹲下身,指了指履带,“但丑话说在前头,脱困之后,你得带我去你知道的躲藏点,并且把你知道的关于这鬼地方的一切,特别是能源核心和‘监视者’的弱点,统统告诉我。别耍花样,不然……”她没说完,但指尖凝聚起的一丝锐利能量波动,足以表达威胁。

Scrap-7的黄色独眼明亮地闪烁了一下,监控探头用力地上下晃动,像个磕头虫,传递出清晰的“同意”和“感激”情绪。

林栀不再废话,集中精神。幽蓝的数据能量再次化作比手术刀还精细的能量丝线,探入履带被卡死的复杂结构里。她得像拆弹专家一样小心,既要切断那根变形的支架,又要理顺纠缠的数据线,还不能发出太大声音。同时,生命能量在周围形成一层柔和的缓冲垫,吸收掉切割和摩擦可能产生的细微震动和声响。这活儿考验的不是力量,是极致的微操和耐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Scrap-7一动不动,连指示灯都仿佛黯淡了些,生怕干扰到她。终于,随着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主要是内部应力释放的声音,履带松动了。

Scrap-7尝试着向后移动了一下,履带发出轻微的、但顺畅了许多的摩擦声。它兴奋地原地转了小半圈,监控探头对着林栀,黄光柔和地闪烁着。

“嘘!”林栀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虽然这机器人可能根本不靠声音交流,“别得意忘形!带路,找最安全的路,去你们的窝点。”

Scrap-7立刻安静下来,监控探头左右扫视,像是在分析最佳路径。很快,它选定了一个方向,那是一条需要从几根粗大管线下方爬过去的缝隙,比林栀原计划的路线更偏僻、更难以通行。它用机械臂指了指,示意林栀跟上。

接下来的路程,林栀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地头蛇”。Scrap-7对这片区域的熟悉程度,简直像是刻在它的电路板里。它带着林栀走的路,根本不能称之为路:有时需要钻过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维修通道,里面堆满了陈年油污和不明碎屑;有时要攀爬近乎垂直的、锈迹斑斑的应急梯井(Scrap-7爬不了,得林栀用能量丝线把它吊上去);有时甚至要穿过一段已经废弃、充满冷凝水的管道,冰冷刺骨的水没到膝盖。但神奇的是,这一路上,林栀那种被监视的针刺感确实降到了最低,Scrap-7总能精准地避开那些无形的扫描区域,选择的路径往往是多个传感器扫描范围的死角,或者利用地形和废弃设备形成天然的遮蔽。

在这个过程中,林栀也通过简单的手势和在灰尘上的快速书写,从Scrap-7那里套到了更多零碎的信息。

Scrap-7确认,“监视者”的行为模式在哨站能源低于某个临界点(它无法给出精确数值,但感觉是很久以前就开始下滑了)后,变得越来越偏执和具有攻击性。它不再仅仅防御外敌,而是开始进行内部“净化”,清除所有它认为“非必要”、“低效率”或“可能消耗额外资源”的单位。这场清洗不分青红皂白,很多低优先级的服务机器人、维护机器人甚至是一些非关键设施的自动化系统都被无情地关闭、拆解、回收。Scrap-7和它提到的其他“幸存者”,都是在清洗中侥幸逃脱,并设法找到各种犄角旮旯躲藏起来的“非法进程”。

它们像蟑螂一样分散在哨站各个被遗忘的角落,依靠偷偷接驳还未完全断开的低级能源线路、收集设备散发的余热、甚至拆解报废零件获取微量能源来维持最低限度的活动。它们之间有一种极其原始、断断续续的联络方式,可能是利用某些未被监控的低频信号,或者像Scrap-7这次一样,通过物理敲击管道来传递简单信息。它们知道核心区域还有“火种”(Scrap-7用的词)在沉睡,但也知道那里是“监视者”防御最森严的禁区,靠近就等于自杀。

最让林栀注意的是,Scrap-7提到,就在不久之前——按照它的内部计时器估算,大概相当于林栀感觉自己从逃生舱里爬出来没多久的时候——它们这些残存的、传感器还没完全坏掉的机器人,都监测到了哨站外层空间有过一次极其短暂、但能量特征非常陌生、绝非哨站内部产生的波动。这波动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它们沉寂的求生电路中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它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本能地觉得,那或许是……变数?是来自外部的一丝微乎其微的希望?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Scrap-7在发现林栀这个明显是“外来者”的生命体后,会如此冒险地主动接触。

听着Scrap-7断断续续的“讲述”,林栀心里五味杂陈。这座哨站,远不止是沉睡的坟墓和冰冷的监视者,在它的钢铁骨架之下,在这些肮脏的管道和黑暗的夹层里,竟然还有着这样一群微不足道、却凭着本能和一点点运气顽强挣扎的“生命”。它们也是“迦南”计划的一部分,是那场远古灾难无声的延续,是这场悲剧中,连剧本都未曾记载的配角。

在Scrap-7的带领下,她们七拐八绕,终于来到了一个位于两层厚重甲板之间、几乎不可能被发现的缝隙前。缝隙被一块边缘已经锈蚀、颜色与周围墙壁融为一体的金属板巧妙遮挡。Scrap-7用机械臂在板子边缘几个特定位置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金属板发出一声轻微的“嗤”声,向内滑开了一条刚够它挤进去的缝隙,一股混合着机油、金属锈蚀、臭氧,还有一丝类似旧电路板受热后散发出的古怪气味涌了出来。

“下面……安全点。有……其他。”Scrap-7用机械手划出最后一条信息,然后率先钻了进去,履带在入口处的斜坡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林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侧身跟了进去。里面是一条陡峭向下、布满油污和黏糊糊不明物质的狭窄通道,她不得不手脚并用地往下爬。

通道尽头,空间豁然开朗了一些。这是一个由某个巨大圆柱形结构——可能是废弃的大型能源缓存罐或者某种反应堆的次级容器——改造而成的秘密空间。空间很大,但光线极度昏暗,仅靠几盏不知道从哪个报废设备上拆下来、功率被调到最低的应急灯提供照明,光线惨白,勉强勾勒出杂乱环境的轮廓。空气里那股子味道更浓了。

而当林栀的眼睛适应了这昏暗的光线,看清空间内的景象时,她感觉自己像是踏进了一个……锈蚀的、沉默的、濒临解散的机器人难民营。

这里聚集着大约十几个机器人单位。形态各异,惨状各不相同。有的和Scrap-7一样,像是用垃圾堆里捡来的零件强行拼凑起来的弗兰肯斯坦,身上焊疤累累,线路胡乱暴露在外;有的还勉强保持着相对完整的外形,可能是某个型号的服务机器人或工程机器人,但外壳上布满了深刻的划痕、能量武器灼烧的焦黑印记,甚至缺胳膊少腿;角落里,一个看起来像是非常老旧的医疗助手机器人——型号古老到林栀只在历史资料库里见过图片——正用它那略显僵硬的机械臂,小心翼翼地为一个断了手臂、底盘开裂的工程机器人进行电弧焊接,焊接发出的蓝白色光芒短暂地照亮了周围几张(如果那些传感器和探头能算脸的话)“沉默的面孔”。

所有这些机器人,在林栀和Scrap-7爬进这个空间的瞬间,齐刷刷地停下了所有的动作。焊接的弧光熄灭了,正在搬运小零件的机械臂悬在了半空,那些原本或明暗闪烁的指示灯也仿佛凝固了。十几双光学传感器、红外探头、复眼镜头……各种形式的“眼睛”,全部聚焦在了林栀这个陌生的、与周围锈蚀金属环境格格不入的、散发着温热生命气息的存在身上。

警惕、好奇、难以掩饰的畏惧、以及一丝被深深压抑着的、几乎不敢流露出来的……希冀?

各种各样的“目光”,像无形的针一样扎在林栀身上,让她感觉皮肤都有些刺痛。这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Scrap-7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压力,它往前挪动了几步,挡在林栀身前一点点,发出一阵含义复杂、夹杂着大量静电噪音的电子音,音调起伏,像是在急切地向它的同伴们解释着什么。

一阵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远处管道传来若有若无的能量流动声,以及某个机器人关节运转时发出的轻微“吱嘎”声。

终于,那个刚才在进行焊接操作的老旧医疗助手机器人,缓缓地转过身。它的主体是乳白色的外壳,但早已泛黄,布满裂纹和污渍。它的发声器似乎也有些老化,传出的电子音合成度很高,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经过漫长岁月沉淀的沙哑感,它使用了林栀能够理解的通用语编码,一字一顿,问道:

“有机生命体……外来者……欢迎,亦或……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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