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一夜总算平安渡过了,清晨的清风镇市集,像是被晨雾揉醒的困兽,渐渐舒展起筋骨。天刚蒙蒙亮,挑着担子的商贩就踩着青石板路赶来,杂粮摊前堆着黄澄澄的粟米、灰扑扑的糙米,摊主扯开嗓子吆喝:“新到的杂粮哟,便宜卖了!十文钱两斤,填肚子顶饱!”布店老板则把卷着的粗布一一展开,红的、蓝的、灰的,在晨光里抖出哗啦啦的声响,和顾客讨价还价的声音混在一起,还有流民们压抑的咳嗽声、孩子的哭闹声,在窄窄的街道上空交织,透着一股乱世里特有的喧嚣与窘迫。
凌风牵着念儿的小手走在前面,小姑娘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衫,小脸蛋被晨风吹得红扑扑的。凌萍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个空布包。
“舅舅,你看那个!”念儿突然停下脚步,小手指着街角的糖人摊,眼睛亮得像两颗浸了水的黑葡萄。只见一个白发老汉蹲在小马扎上,面前支着一块光滑的青石板,手里握着一把铜勺,勺里盛着熬得金黄透亮的糖稀,正慢悠悠地在石板上勾勒,不多时,一个威风凛凛的孙悟空糖人就成型了,金箍棒、紧箍咒样样分明,引得旁边几个孩子围着,个个踮着脚尖,盯着糖人咽口水,小嘴巴里还不停念叨:“爷爷,给我做个猪八戒!”“我要哪吒!”
凌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嘴角忍不住弯了弯,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行,舅舅给你买。不过得等咱们买完布再说,不然糖人化了,黏糊糊的就不好吃了。”
念儿乖巧地点点头,小手紧紧攥着凌风的手指,蹦蹦跳跳地继续往前走。路过一个卖野菜的摊子时,摊子旁堆着蔫巴巴的马齿苋、荠菜,摊主是个老婆婆,正有气无力地招呼着客人。念儿突然往凌风身后缩了缩,小身子微微发抖,小声说:“舅舅,那些人……好像是之前欺负娘的坏人。”
凌风心里一紧,顺着念儿的目光看去——只见摊子旁边的墙角下,挤着七八个人,个个穿得破破烂烂,衣服上的补丁摞着补丁,有的地方还破了洞,露出冻得发青的皮肤。他们脸上又黄又瘦,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头发乱得像鸡窝,沾着草屑和灰尘,一看就是一路逃荒过来,吃尽了苦头。
最前面的是凌老根,他的背比之前更驼了,像棵被狂风压弯的枯树,手里拄着根断了半截的木棍,颤颤巍巍地站着;凌王氏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个豁了口的破碗,碗里只有几根烂得发黑的野菜,眼神浑浊,呆呆地看着地面;赵春花站在旁边,脸蜡黄蜡黄的,之前穿的还算体面的衣服早就换成了打满补丁的粗布衫,袖口磨得发亮,头发用一根破布条胡乱扎着,没了往日的嚣张,却多了几分落魄后的贪婪;就连之前被宠得胖乎乎的凌宝,也没了往日的胖乎劲儿,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颊凹陷,正拉着赵春花的衣角,有气无力地哭着:“娘,我饿……我想吃馒头……”
凌大柱和王翠花站在另一边,王翠花正对着地上的石头骂骂咧咧,脚不停地踹着,像是要把满心的怨气都撒在石头上;凌强和凌勇两个半大孩子,则死死盯着旁边肉摊挂着的骨头,眼睛直放光,喉咙不停滚动,显然是饿极了,而二房的李招娣和凌华则没看到人影。
还真是老凌家的人。凌风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温度。没想到又碰到了她们,和他们的仇怨,他从来没忘。如今见他们落得这般田地,他心里没有丝毫同情,只想带着念儿赶紧绕开,不想和这群人有任何牵扯。
可他刚想转身,赵春花已经先看见了他,原本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沙漠里的人看到了水源,又像是饿狼盯上了猎物,她猛地推开身边的凌宝,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
“凌风!真的是你!”赵春花一把抓住凌风的胳膊,指甲又尖又利,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她用力晃着凌风的胳膊,声音又尖又哑,带着急切的贪婪,“你小子现在过得不错啊!还带着孩子逛市集,看样子是发财了!快!给我们点粮食!我们都快饿死了!再不吃饭,就要没命了!”
王翠花也反应了过来,她撇下脚边的石头,几步就跑到凌萍面前,伸手指着她手里的布包,唾沫星子乱飞:“还有你手里的布!给我!我家强子和勇子都快没衣服穿了,冻得直哆嗦!你小子现在有钱有布,就接济接济家里吧,咱们可是一家人!”
凌大柱也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子,清了清嗓子,沉声道:“风子,咱们再怎么说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你不能不管我们。你把粮食和钱拿出来,咱们一起在这清风镇过日子,以后有我护着你们,镇上没人敢欺负你们。”他嘴上说得冠冕堂皇,眼神却不停地往凌风腰间的钱袋瞟,那贪婪的模样,根本藏不住。
凌老根和凌王氏也慢慢走了过来,凌王氏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扶着凌老根的胳膊,没直接找凌风,而是看着念儿,努力挤出一点僵硬的笑容,声音沙哑:“念儿啊,太奶奶好想你,你看太奶奶都快饿死了,碗里连口像样的吃的都没有。你跟你舅舅说说,让他给我们点吃的好不好?就一点,够我们活命就行。”
念儿被他们吓得往凌风怀里躲,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小声却坚定地说:“我不要!你们是坏人!之前欺负我娘,还骂我们,不给我们饭吃!”
凌风一把甩开赵春花的手,力道之大,让赵春花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他眼神冷得能结冰,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嘲讽和厌恶:“一家人?你们也配说‘一家人’这三个字?”
他环顾四周,市集上的人听到动静,都纷纷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这边。凌风提高了声音,让所有人都能听到:“当初我才十四岁,就因为她的宝贝儿子——”他伸手指着赵春花身后的凌宝,“自己拿了别人的书,却反过来说是我偷的,害我被打得半死,浑身是血,你们一家人不断不管,还把我′扔在村外的破茅屋里,任凭我自生自灭!那时候,你们怎么不说我们是一家人?”
“我姐带着念儿,走投无路投奔娘家,你们不仅不给一口吃的,还天天指着她的鼻子骂,说她是丧门星,还把她和念儿赶出门,让她们在寒风里挨饿受冻,甚至病倒!那时候,你们怎么不说我们是一家人?”
“现在你们自己逃荒过来,吃不上饭了,看到我过得好了,就跑过来认亲,想要我的粮食和钱,你们也配当我的家人?”
周围的流民和商贩听完,都开始指指点点,对着老凌家的人议论起来。一个卖杂粮的老汉忍不住开口:“小伙子,这些人真的是你家人?就算有矛盾,也不能这么对自己的长辈和亲人啊。”
“大爷,您不知道这里面的内情。”凌风看着老汉,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们要是真把我当亲人,就不会把十四岁的我扔在破茅屋里等死,不会把带着孩子的姐姐赶出门。他们现在找我,不过是想抢我的东西,根本不是认亲。”
人群里,一个曾被家人抛弃的流民也忍不住说:“这种亲人,不认也罢!我之前也被家人抛弃过,他们有难的时候来找我,我才不会管他们!”
“就是!看着就不是好人,眼神里全是贪念!”“小伙子做得对,这种人就不能惯着!”
赵春花的脸涨得通红,像块烧红的烙铁,她又气又急,还想狡辩:“你胡说!你血口喷人!当初是你自己不学好,偷了地主家的书,我们才赶你出去的!你现在还想颠倒黑白,败坏我们的名声!”
“颠倒黑白?”凌风冷笑一声,目光如刀,扫向一直站在后面,低着头不敢说话的凌三柱——他是凌风的亲爹,却从来没尽过当爹的责任,每次赵春花欺负凌风,他都选择视而不见。“爹,你来说说,当初我有没有偷书?是不是凌宝把书藏起来,栽赃给我的?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
凌三柱被凌风点名,浑身一哆嗦,像被针扎了一样,他慢慢抬起头,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凌风的眼睛,也不敢看周围人的目光,支支吾吾地说:“我……我记不清了……都过去这么久了,谁还记得那么清楚……”
“记不清了?”凌风步步紧逼,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失望和愤怒,“我无数次被赵春花关在门外不给饭吃,你记不清了!我小时高烧三天没人管,导致我烧成个傻子(原主),你也记不清!最后我被打得吐血,在破茅屋里躺了三天三夜,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差点死掉?你还是记不清!我姐带着念儿被婆家赶回来,在你家门口跪了一天一夜,求你给口粥喝,你却被赵春花拉着,连门都没开,眼睁睁看着她们在寒风里发抖?这些你都记不清了?而凌宝只是一顿没吃上细粮,你们就记得清清楚楚心疼的不得了,更是把我娘留给我们的东西换掉送凌宝去读书,我真搞不懂,我们不是你亲生的吗,你配我叫的这一声爹吗?”
凌三柱的头垂得更低了,像要埋进胸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肩膀微微颤抖着。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指责声也越来越响。王翠花见情况不对,拉着凌大柱的胳膊,小声说:“当家的,咱们走吧,再不走,就要被人骂死了!”
凌大柱也有些慌了,刚想带着家人离开,却被几个愤怒的流民拦住了:“想走?刚才不是挺横的吗?想抢东西的时候怎么不想走?”“把话说清楚再走!凭什么欺负人家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