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平日,鲁石头对这种来路不明的“古籍”多半心存疑虑,但此刻他正是病急乱投医的时候。他将信将疑地接过,就着油灯翻看。书中确实记载了一些处理韧性钢材、缓解应力集中的古老工艺,比如“叠片淬火法”、“阴阳回火术”,名称古奥,方法描述也语焉不详,但核心思路,竟隐隐指向了如何增强簧片抗疲劳性能的方向,与他这些天苦思冥想的某些点不谋而合!
这难道是巧合?鲁石头心中疑窦丛生,抬眼仔细打量这书生。书生眼神清澈,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执拗和一丝对技术的纯粹好奇,看不出任何奸猾之相。
“先生为何屡次相助?”鲁石头直接问道。
陈书生苦笑一下,拱手道:“不瞒师傅,晚生家道中落,空读诗书却无以为生,唯对格物之学尚有几分兴趣。见师傅等为国操劳,研制利器,晚生敬佩,若能以些许浅见略尽绵力,亦是心安。况且……”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晚生听闻,北边黑石城似有异动,若我军械不兴,恐边患更烈。”
这话半真半假,既撇清了自己有所图的嫌疑,又抬出了家国大义,听起来合情合理。鲁石头沉默片刻,如今形势逼人,任何一丝可能的机会都不能放过。他收起书卷,郑重道:“多谢先生好意。此书……老夫暂且收下参详。”
陈书生也不多留,拱手告辞,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鲁石头拿着那本残卷,回到工坊,召集了几个核心工匠,连夜研究书中记载的“古法”。虽然方法晦涩,但结合他们多年的实践经验,竟真的摸索出一些改良热处理工艺的门道。同时,通过另一个隐秘渠道,他们竟“幸运”地采购到了一批质地异常均匀、韧性极佳的特种钢料,正好适用于制作关键簧片。
一连串的“巧合”,让工坊在绝境中似乎看到了一线曙光。鲁石头带领工匠们,依据那本“古籍”的思路和新得到的材料,开始尝试第八版、第九版的改进。进展虽然缓慢,但每一次试制出的零件,耐久性确实比之前有了明显提升。一种微妙的希望,开始在压抑的工坊里悄然滋生。
然而,鲁石头内心深处的不安却并未消散。这一切太顺了,顺得像是被人精心安排好的。那本恰到好处的“古籍”,那批“恰好”出现的优质钢材……他不敢深想,只能告诉自己,或许是老天爷也不忍心看他们走上绝路。
与此同时,黑石城格物局深处,孙墨匠听着暗影密探带回的关于湖州工坊最新进展的汇报,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
“城主,那鲁石头……确实是个实在人,也是真有本事。依着那本我们精心炮制的‘古籍’指引,结合我们‘放出去’的钢材,他们竟真的摸到了一点改良的门槛,虽然离成功还远,但……确实是在进步。”孙墨匠对凌风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和担忧,“若真让他们这般摸索下去,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捣鼓出点像样的东西来。我们这……是不是在资敌?”
凌风站在窗前,望着城外校场上正在演练新式队列的“砺锋”战士,闻言淡淡一笑:“孙师傅,你多虑了。我们给的,是鱼饵,不是渔网。那本‘古籍’里的方法,看似有理,实则缺失了最关键的几个控制参数,如同给人指了条看似平坦却暗藏沼泽的路。他们用的钢材,也是我们特制的,初期性能极佳,但有一个隐藏的缺陷——经过特定次数的冷热循环后,内部结构会产生不可逆的脆化。现在看起来进步,不过是饮鸩止渴。”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我们要的,不是让他们立刻失败,而是让他们投入更多、期望更高,然后将他们引向一个更深的、由我们控制的陷阱。鲁石头越是有本事,越是执着,到时候摔得就越重。这不仅是为了破坏,更是为了……掌控他们的研发节奏和方向。”
孙墨匠恍然大悟,心中对凌风的谋算深感凛然。
“疤叔那边情况如何?”凌风问一旁的暗影统领。
“陈统领回报,近日沿海倭寇活动明显增多,似有报复迹象,且行踪较之前更为诡秘,多次利用夜间或恶劣天气靠近海岸侦察。‘破浪二号’已加强戒备,并派出快艇扩大巡逻范围。”
凌风点头:“告诉疤叔,倭寇睚眦必报,不可轻敌。必要时,可主动出击,敲山震虎。但要把握好分寸,我们的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南边。”
“另外,”凌风沉吟道,“让老拐通过商路,再放出一批消息,就说黑石城因产能有限,下季度对外供应的几种特殊矿料(包括鲁石头他们正在用的那种)将大幅减少,价格预计会飙升。看看湖州那边,以及靖难军其他部门,会有什么反应。”
“是!”暗影统领领命而去。
凌风的手指在地图上湖州的位置轻轻敲击着。他正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湖州工坊的困境、倭寇的骚扰、物资的调控,都是棋盘上的棋子。他要让靖难军始终处于被动应对、疲于奔命的状态,而黑石城,则牢牢掌握着主动权。
湖州工坊在“意外”获得的帮助下艰难前行时,靖难军高层内部,因军械研发的迟迟未有突破和黑石城的步步紧逼,矛盾开始激化。
议事厅内,气氛剑拔弩张。以赵督军为首的一派,主张继续加大对工坊的投入,甚至提议不惜代价从黑石城绑架或收买关键工匠,以获取核心技术。而另一派,以一位姓钱的老资格将领为首,则强烈反对。
“赵督军!你还嫌不够丢人吗?”钱将军须发皆张,拍案而起,“墨渊那个废物,拿着不知真假的图纸,浪费了多少钱粮?现在换个鲁石头,就能起死回生?我看那图纸根本就是黑石城的诡计!再这么折腾下去,咱们的钱都要打水漂了!当务之急,是稳固现有防线,整训士卒,而不是去搞那些虚无缥缈的奇技淫巧!”
赵督军脸色铁青:“钱将军!若无犀利火器,如何对抗北凉铁骑?如何应对黑石城的水师?固步自封,只有死路一条!黑石城能造出来,我们为何不能?”
“哼!谁知道黑石城是不是在虚张声势?就算他们真有,我们倾尽所有去模仿,就能赶得上吗?别忘了,我们的根基是步兵和骑兵!”钱将军寸步不让。
双方争执不下,最终不欢而散。这场争论很快通过暗线传到了凌风耳中。
“内部不和,乃兵家大忌。”凌风对老拐和暗影统领说道,“这是个机会。让我们的人,在靖难军内部再加一把火。对赵督军一派,暗示黑石城近期或有‘技术交流’的松动迹象(当然是假的);对钱将军一派,则散播赵督军好大喜功、欲借军工揽权的谣言。让他们斗得更凶一些。”
“另外,”凌风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给柱子传信,让他想办法,给那位钱将军送一份‘大礼’。”
“大礼?”
“一份关于赵督军手下某个军官,‘疑似’与黑石城有暗中接触的‘证据’。要做得像真的一样,但又留有破绽,让钱将军将信将疑,去查,去闹。”凌风淡淡道,“水搅得越浑,我们越好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