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三人来到“蒙一方”药铺。艾叶站住,对蒙自然说:“你带路。”
蒙自然知道,艾叶想确认,自己能不能认出以前住过的房间。他心里酸楚,当即惨然一笑,走进了药铺。
穿过轿厅和第一进庭院,直接去了接待大厅,艾叶、商首夫跟在面。
大厅里,唐三七和一个中年人正在药柜后面忙着,厅正中的治疗床上,有个黑短发的大夫,背对着大厅进口,正在给病人做治疗。
大厅的围椅上,三三两两坐着几位病人,有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大夫,给一个病人搭脉。她见艾叶走进来,说道:“艾叶姐,爷爷在小妹房里,让你回来找他一下。”艾叶点头答应,没有停下脚步。
三人从边门出了接待大厅,进了第二进庭院。庭院左右两侧的回廊上,各有两间厢房,豆豆想都没想,直接进了东厢房靠南的一间。
进了房间,蒙自然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儿,他回头问艾叶:“你用的是‘双妹’牌花露水。”艾叶听了,未置可否。
蒙自然见了,径直走到房间右边的单人床前,用力把床尾抬起来,再往外移开一尺,然后俯下身,从床下取出一块灰砖,放在了脚边。接着,他又斜着肩,往墙里面伸了伸手臂,取出一个油纸包。
蒙自然站起身,把油纸包递给艾叶。艾叶略显惊讶,迟疑地接下,掸去浮灰,轻轻地打开三层油纸,里面包着一张发黄的铜版纸。
她一眼认出,这就是学校颁发的毕业证。铜版纸对折着,艾叶打开,上面用毛笔字写着:“学生:艾叶;毕业年龄:16岁;毕业学校:金陵大学附属中学;学校所在地:南京市中山路;毕业时间:民国一十二年七月三十一日;校长:张坊;训导主任:刘镜澄。
艾叶盯着毕业证,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才折好了,包上油纸,走到进门香案前,放进了抽屉。
蒙自然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艾叶,见香案上供着个灵牌,灵牌上写着七个金色宋体字:先夫蒙自然之位。灵牌的正上方,悬挂着蒙自然放大的照片,这张照片,正是蒙自然出国前送给艾叶的那张。
艾叶从抽屉里又拿出一张照片,递给蒙自然,就回过身去,从香案的木架上取出三只香,一一点上,用手捧着,对着灵牌鞠了三个躬,再把点燃的香,插进香炉里,然后站在原地,望着墙上的照片,流着泪,一句话也不说。
蒙自然和商首夫看了艾叶递来的照片,照片是商首夫拍的墓地,墓碑上面,用中文和日文题着字:“挚友蒙自然之墓;友鸠山首夫;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七日。”
看完照片,商首夫递给艾叶,艾叶擦了擦眼泪,接过去放好,仍然没有说话。
看着艾叶难过的样子,蒙自然忍不住哭了起来,他知道:艾叶看了毕业证和家书,听了自己和商首夫的讲述,已经相信,过去的蒙自然重生了,她那么伤心,是为他俩的苦难命运难过,也是左右为难,不知道怎样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
慢慢地,蒙自然停止了哭泣,擦干眼泪环顾房间。这才发现,除了香案,房间里的陈设,还是自己出国前的样子,连床单、被套和枕套都没有换过。不知道的人进来,一定会以为,这是男孩子的房间。
蒙自然想了想,问艾叶:“你住这儿?”艾叶点头,他又问:“干嘛不用你喜欢的粉色?”艾叶听了,幽幽地说:“我喜欢这里的样子。”
蒙自然听了,还想说什么,见大厅那个二十多岁的女大夫,一脚跨进门来,她冲着艾叶说:“你怎么还不……”
话没说完,见艾叶正在哭,房间里面还有一大一小两个陌生人,她蹑手蹑脚靠近艾叶,问道:“姐,你没事吧?爷爷等急了。”
艾叶抬起头,擦了一下眼泪,先用恳求的目光看了一下蒙自然,示意他不要声张,见蒙自然点了头,才指着商首夫,给女大夫介绍:“自由,这是自然的同学鸠山首夫,他们来送自然的东西。”接着,又对商首夫说:“这是自然的大妹蒙自由。”
蒙自由看了看两人,连声说欢迎,然后,让艾叶先去找爷爷,自己领商首夫和蒙自然去客厅。艾叶点头答应,又看了一眼蒙自然,才出了门。
去客厅的路上,蒙自然想:“艾叶只介绍商首夫,没介绍我,应该暂时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自她确定我重生,一直控制不住地抽泣,十分伤心。如果突然让爷爷、爸爸和妈妈知道,以他们年纪,一时之间是难以扛住的。”
想到这儿,他轻声吩咐商首夫,暂时不要提起自己的事情,商首夫点头。
刚走了几步,蒙自然就回忆起来,药店客厅,在第三进的堂屋里,爷爷住在东厢房,爸爸妈妈住在西厢房。
三人来到客厅,见正中间是一面立地的木板墙,墙上挂了个草书的“寿”字。木板墙前,放着一张八仙桌,桌子两边,放着两张太师椅。紧靠厢房的两侧,也放着太师椅。厢房两边的通道,通向后院。
蒙自由让商首夫和蒙自然坐在东厢房的太师椅上,给他们沏上了茶。
蒙自然盯着蒙自由看了又看,怎么也记不起自己有这个妹妹,他的好奇心大发,问道:“蒙自然还有几个妹妹?”
蒙自由见他问得突兀,长着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笑道:“自然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我是大妹妹,小妹妹是蒙自在,弟弟是蒙自立。”
蒙自然听了点头,又问:“你们都没出国留学。”蒙自由听了又笑,说道:“我和自立只想从医,不想出国留学,自在想去留学的时候,自然在日本出了事,家里人担心,就没让她去了。”
正说着,接待大厅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边门里走出七八个人。蒙自然展眼一看,马上记起,当先走着的拄拐老人,正是自己的爷爷蒙回春,跟在爷爷后面的,只认得艾叶一人。
走进客厅,艾叶马上给商首夫作介绍:除了蒙回春,柜台里的中年人,是蒙自由的先生董劲草,五六岁的男孩儿,是他们的儿子董熙岸,黑短发大夫是弟弟蒙自立,站在弟弟身边的,是弟媳汤雯雯,汤雯雯怀里抱着的,是他们儿子蒙砥柱,挺着大肚子的,是小妹蒙自在。
扶蒙回春坐下,艾叶把两封家书拿出来,让蒙自立念:“亲爱的爷爷,亲爱的爸爸,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自然已遭恶师下毒,离开了这个世界。有几件事放心不下:第一,遭此大难,皆因决心回国,自然没有给蒙家丢人;第二,书和笔记捐给国立中央大学,强学强国,强家国之未来;第三,自然之仇,是私仇亦是国仇,莫以私仇为执念;第四,劝叶儿改嫁,不可寡度一生,否则,自然死不瞑目;第五,来人与自然同时被下毒,可以信任,盼能根治其后遗症。”
客厅里,众人默默地听着,安静得异乎寻常。见艾叶抽泣起来,蒙自立递了块手帕给她,接着念起第二封信:“你看那些艾叶,从来不哭,也从来不独居!爱你的自然!”
等他念完,艾叶哭出了声音。大家见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样去劝。
沉默了一会儿,蒙回春抬起头,强忍着泪水,咬牙说道:“好样的,自然是好样的,不愧是我蒙回春的孙子!”他擦了擦眼泪,又说:“自然去日本,只想留学,没想留居。他们强留不成就杀人,天理何在?!”
他紧握双拳,重重地砸在八仙桌上,接着说:“幸亏商先生帮忙,要不然,自然尸骨无存啊!”
见蒙回春激动不已,艾叶怕他悲愤过度,上前去拍他的后背,在场的人见了,无不落泪。
等大家平静下来,商首夫说:“其实,我的命,是蒙自然救的,也是蒙爷爷救的,没有蒙家药铺的药引子,就没有我的今天。我愿意做爷爷的孙子,愿意做大家的亲人。”蒙回春听了,忙说:“商先生客气,你是自然的救命恩人,就是我蒙家的座上客,这儿就是你的家。”众人点头。
商首夫听了,想了想说:“我打算,在花露南岗小学住一段时间,大家如有疑问题,随时来问。”接着又说:“自然的遗物,除了家书,还有书和笔记本,存放在一个朋友那儿,等他送过来,我就会交给自然。”说完,看了看蒙自然,起身准备告辞。
蒙回春见了,示意让他们坐下,说道:“自然的朋友,就是我蒙家的朋友!出事之前,自然来信经常提到商先生,在留学期间,你给了他很大的帮助,让他多了很多的快乐时光。自然出了事,又是你和家人帮忙安葬,还不辞辛苦,送来了遗物。你们一家人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啊!”
想了想,他又说:“自然的遗书里,提到了你的中毒后遗症,我想给你检查一下。”
商首夫听了,说道:“今天,旧事重提,又让蒙爷爷悲伤不已,不能再劳你费神了。艾叶送去的药,还能吃一段时间,等爷爷休息好,春节以后,我再登门求医!爷爷你看如何?”
没等蒙回春回话,艾叶抢着说:“这样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