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在糙纸上洇开一道深痕,燕迟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那朱印不过半粒米大,却像根烧红的针,扎得他后颈那道淡红痕迹跟着发烫——那是他七岁被送作质子时,母国大巫用朱砂混冰棱刺的“契”,说是
“以血为凭,永镇灾星”。
“燕迟?”
苏芽的声音像块压在沸水上的石板
“转运图可画完了?”
他猛地回神,炭笔在“冰渊谷”三个字上拖出条歪线。
“画、画完了。”
他把纸推过去,指尖还在轻颤
“粮车绕开官道,走废弃驿道进燕山隘口……最后全折进冰渊谷。”
苏芽凑近,火折子在她眼底跳成两点赤星。
她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溪谷标记,突然顿住
“冰渊谷地势如何?”
“三面环山,唯有一溪穿谷。”
燕迟喉结动了动
“冬日溪水成冰河,若封了谷口……”
他突然噤声,像是被自己的话惊到。
“内可藏万人。”
苏芽接得利落,指节叩在“冰渊谷”上
“藏粮?谷里没通风口,粮食早该霉成冰渣了。”
她从怀里摸出小禾画的树皮图——歪歪扭扭的人形,脖颈处画着锁链,脚下是裂开的冰缝
“小禾说见过‘活死人’在谷外晃,腿上拖着冰砣子走。”
燕迟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他想起太学里读过的《边戍志》
“奴营……北境曾用冰链锁俘,取其筋骨凿冰开矿。”
“所以赵元晦截了雪税粮,不是养神棍,是养奴工。”
苏芽的声音冷得像刀尖
“他要那些人替他凿冰,凿更深的冰,藏更见不得光的东西。”
“小禾,去叫老耿带十个人,备凿冰锥、鹿皮手套,再拿黑布蒙脸——三日后子时,走北山口。”
“我同去。”燕迟脱口而出。
苏芽的眉峰一挑
“你上月才从冰窟窿里捞出来,腿伤刚能沾地,去了是要我背你凿冰?”
“我能看账!”
燕迟往前半步,膝盖撞到桌角也不躲
“那些粮册上的暗号,只有我能认全。冰渊谷的地脉图,我熟得很——”
“够了。”
苏芽打断他,目光像块淬过冰水的铁
“你去账房核对明日口粮配给。”
“你怕我拖累,还是怕我看见真相后……回不去?”
燕迟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像片落进火盆的雪
“怕我知道自己颈间这道‘灾星印’,和赵元晦的朱印同出一源?”
地窖里的火“噼啪”爆了个火星。
苏芽盯着他后颈那道淡红痕迹,想起暗室里那半枚“内织”印——大雍内廷专供皇家的织坊,怎会和异国巫印扯上干系?
她张了张嘴,又闭紧,末了说:“我怕你看见那些被锁在冰里的人,会想起自己在质子府里,蹲在炭盆边抄《劝善经》的样子。”她顿了顿
“想起你当时多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现在却连活下来都成了奢望。”
燕迟的呼吸滞在喉咙里。
他忽然笑了,笑得眼眶发涩
“所以你更怕我看见真相后,不想再活?”
苏芽没接话,转身去翻装工具的木箱。
铜凿碰撞的脆响里,她低低道
“三更前把配给单算清楚,错一粒米,回来剥你一层皮。”
小禾是在丑时三刻撞开地窖门的。
她的棉鞋沾着黑泥,发梢滴着水——那是城南废驿地底暖渠的水,带着腐叶味。
她比划得太快,手指几乎要戳到苏芽鼻尖
两个穿灰布衫的,在废驿后堂说“冰狱”“祭余”;地砖下压着名单,有小满的名字。
苏芽的手“唰”地攥紧腰间的产钳。
她展开小禾递来的半张纸,墨迹未干的“小满”二字刺得她眼睛发疼——那是芽堂最小的药童,才十三岁,前日还蹲在灶前给她煨姜茶。
“他不是要杀你。”
她把名单拍在燕迟面前
“他在清剿所有不服他神权的人。芽堂的,铁匠铺的,米行老周的儿子……”
她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要把这城里的活人,全变成他冰狱里的‘祭余’。”
燕迟的手指抚过名单上的名字,突然想起前日在街角,老周的儿子曾往芽堂门口塞过两棵冻白菜。
“提前行动。”
“今夜就走。”
苏芽抬头看他。
他眼底的动摇早没了影子,只剩团烧得正旺的火。
她扯过墙上的皮绳,三两下扎紧发辫
“老耿带七个人,小禾断后。燕迟——”
她扫了眼他还在渗血的膝盖
“你要是敢拖累,我把你绑在马背上。”
风雪是在寅时初起的。
八个人裹着黑布,像八道影子融进雪幕。
行至北山口,忽听身后传来拐杖点地的“笃笃”声。
燕迟扶着棵老槐树喘气,肩披的黑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裹着的《屯田策》
“你说我不该来……可若我不去,谁来认那些被雪埋了的驿道?谁来读那些被改了三次的粮册?”
他抹了把脸上的雪
“谁来告诉那些被锁在冰里的人——有人记得他们?”
苏芽站在雪地里,看他睫毛上结的冰花。
她解下自己的羊皮斗篷,劈头盖脸扔过去
“穿上。死在路上,我不收尸。”
队伍重新动起来时,风雪更紧了。
燕迟走在苏芽身侧,能听见她皮靴踩碎冰壳的声音,一下,两下,像极了接生时剪刀开合的节奏。
他摸了摸怀里的《屯田策》,又摸了摸后颈那道红痕——这次,那痕迹不再发烫,倒像团被雪盖住的火,等着烧穿冰层。
而在城南高台上,赵元晦的铜铃正随着风雪摇晃。
他望着西北方的雪幕,血香在鼻尖萦绕,笑得前仰后合
“灾星未死?正好。”
他猛地捏碎手中的冰符
“把冰狱的锁再紧三道——明日寅时,祭大冰!”
远处深山里,传来冰层断裂的闷响,像头沉睡了千年的巨兽,终于睁开了眼。
小禾落在队伍最后,借着雪光在路边的青石板上写下几个炭字。
风卷着雪扑过来,她刚写完“门在缝里”,最后一笔就被吹得模糊。
她望着前方逐渐消失的背影,把炭块塞进怀里——等回来时,再把剩下的字补上。
风雪夜行三日,小队潜至冰渊谷外十里。
燕迟靠在枯树下喘息,喉咙里像塞了团冻硬的棉絮。
他望着谷口翻涌的雪雾,突然想起苏芽说的话
“冰狱没门,有缝。”
而那道缝,此刻正藏在他们脚下的雪地里,等着被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