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清晨,阿柱的敲门声像冰锥子扎进耳膜。
苏芽掀被坐起时,后颈还沾着草席的凉意——她昨夜翻《产育全录》到三更,书简压在枕头下,此刻硌得肩胛骨生疼。
\"慢慢说。\"
她抓过搭在椅背上的皮氅,毛边扫过阿柱发颤的手腕。
少年鼻尖挂着白霜,指节冻得发紫
\"二牛哥后半夜开始说胡话,说看见他娘在雪地里喊他小名,今早端碗时手抖得像抽风,粥泼了半盆......\"
苏芽的手指在门框上叩了两下。
这动作是她的习惯——遇事先压下心跳。
她记得三日前二牛还蹲在泉边修陶管,当时他卷起的袖口露出结实的小臂,说等苔麦抽穗要给闺女编草蚂蚱。
\"走。\"
她扯了扯阿柱的衣袖,皮靴尖踢到门槛上的冰棱
\"先去二牛家,再绕西头看看,昨儿王婶子说她孙子总揉眼睛,是不是也......\"
话音未落,拐过柴堆就见王婶子抱着孙子站在院门口,小娃的脸埋在她怀里,却把小手往天上抓
\"奶奶,星星在咬我眼睛!\"
王婶子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泪
\"芽丫头,我家狗蛋说看见星星长了尖牙......\"
苏芽的后槽牙咬得发紧。
她蹲下来,用拇指扒开小娃的眼皮——瞳孔缩成针尖大,对着力火折子的光也不眨。
再看舌苔,厚得像铺了层绿霜,脉象细得几乎摸不着。
\"都跟我去石屋。\"
她站直身子,声音像敲在冻土上的铁锨
\"把最近犯症的人都叫上,带碗里剩的饭食,带喝的水,带......\"
她顿了顿
\"带你们腌的肉,晒的干菜。\"
石屋很快挤满了人。
老耿扶着抖得坐不稳的二牛,春桃攥着个油布包——苏芽认得那是她藏在炕洞的腌兔肉,布角还沾着草灰。
最里头的张叔攥着个陶碗,碗底沉着半块发黑的薯干
\"我就吃了半块......\"
苏芽逐个翻看病患的舌苔,摸脉的手越收越紧。
直到摸到春桃儿子的手腕,那孩子烧得浑身滚烫,却还攥着块兔肉骨头,骨头上的肉丝被啃得干干净净。
\"瘴毒余邪滞经。\"
她扯下腰间的帕子擦手,帕子上沾着黏腻的绿苔似的舌苔
\"毒水渗进地底下三年,你们以为洗了菜、煮了肉就干净了?那毒像虫子,顺着水爬进菜根,钻进肉里,在你们肚子里睡大觉。\"
她抓起春桃的油布包
\"吃了这肉的,明儿准保烧得更厉害。\"
春桃膝盖一弯就跪了
\"芽姐,我家小福半个月没见荤腥......\"
她扯着孩子的破袄,露出肋骨嶙峋的小身子
\"我就想让他......\"
\"起来。\"
苏芽弯腰把她拽起来,力道大得春桃踉跄两步
\"我在西头空屋支了养病屋,烧热水,铺厚草,小满每日送三次药。\"
她指了指缩在墙角的药童
\"你别怕,我知道你怕啥——前年你娘发瘟症,你守了七夜没救回来。\"
小满的手指突然攥紧了药囊,指节泛白。
苏芽的声音软了些
\"可现在不一样了,你记下药方,记下药量,记每个时辰的烧退没退。等你把这些记成册子,往后再有人病,翻两页就知道咋治。\"
当天下午,养病屋的烟囱就冒起了烟。
小满攥着个破皮本,第一次进屋子时被春桃的呻吟吓得后退半步,可等他摸了小福的额头,又凑过去看舌苔,笔在本子上划拉得飞快。
第三日晌午,小豆的铜锣声炸响在谷口。
她攥着半截腌肉冲进石屋,发辫上的红绳被风吹得乱晃
\"芽姐!刘婶子藏了半条腌鹿肉在柴堆里,我查岗时闻到味了!\"
石屋外头不知何时围了一圈人。
刘婶子的男人梗着脖子
\"我家闺女瘦得脱相,吃口肉咋了?
规矩规矩,能当饭吃?\"
有几个妇人小声附和
\"就是,人都快饿死了,还管这些......\"
苏芽扫了眼人群,突然转身对老耿说
\"抬两陶缸来,一缸装热泉水,一缸装后山水潭的水——就是从前泡毒木的那个潭。\"
三日后,石屋前的空地上摆着两陶缸。
清水泡的腌肉泛着淡红,凑近能闻见酸香;毒水泡的肉却肿成青紫色,表面爬满绿毛,轻轻一戳就烂成糊。
\"毒不在肉,在水。\"
苏芽用产钳挑起两块肉
\"你们看这肌理——\"
她钳尖戳进清水肉
\"紧实,能掐出汁;\"
又戳毒水肉
\"软塌塌的,像烂泥。\"
她把钳子往地上一插
\"你们吃毒水泡的肉,就跟喝毒水一样,毒顺着血往脑子里钻,抖手、说胡话、怕光,往后还得抽风、吐血......\"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刘婶子突然扑过来,抓着毒水肉的陶缸哭
\"我就想着闺女......我真不知道......\"
\"小豆。\"
苏芽喊了声
\"把各户的卫生评分榜挂起来。\"
竹板上的白灰字被风吹得簌簌响:老耿家淘井勤,加五分;春桃家倒泔水离屋远,加三分;刘婶子家......苏芽扫了眼
\"扣两分,但要是把肉交出来,再教大家咋辨好水,能补回来。\"
当晚,刘婶子带着半条腌肉敲开养病屋的门。
她抹着泪对苏芽说
\"我把肉切成丁,给病号熬粥,让他们闻闻肉香也行......芽姐,我明儿就去淘井,我家闺女说要跟小豆学辨水......\"
第十七日清晨,养病屋的门帘被风掀开条缝。
小满举着本子冲外头喊
\"芽姐!王婶子孙子的瞳孔不缩了,二牛哥能自己端碗了!\"
苏芽站在泉眼石上,产钳夹着片晒干的苔麦叶。
阳光穿过冰棱照在她肩上,把影子拉得老长,罩住底下挤得密匝匝的人群。
\"从今儿起,养病屋改成讲习所。\"
她提高声音
\"小满教你们毒咋伤人,小豆教你们水咋分好坏,老耿教你们咋听陶管响——\"
她晃了晃手里的苔麦叶
\"我们救不了从前的人,但能教后来的人,别再喝毒水,别再吃烂肉,别再让病从嘴里爬进骨头缝。\"
醒事墙上的炭字还没干:病能防,心也能。
当夜,燕迟在账本上写完最后一笔,抬头时见月光透过窗纸,在竹简上投下一片蓝莹莹的光。
他推开门,就见谷外冰原上,那缕曾缠在陶管上的蓝光浮了起来,像一盏悬着的灯,又像一只刚睁开的眼睛。
\"活谷元年。\"他蘸了蘸墨,在\"第一块肥田活了\"下面添了一行,\"不记月,只记——第一堂课讲完了。\"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棂上,却吹不熄石屋里跳动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