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的炭盆噼啪作响,苏芽的指尖还停留在伤亡簿的最后一页。
七个名字,像七粒压在她心口的雪,化了又结,结了又化。
燕迟靠在窖壁上,袖中还揣着方才从她手里接过来的伤亡簿,纸页边缘被她捏出细密的褶皱——那是她昨夜翻了三遍的痕迹。
“医馆得建在向阳坡。”
她突然开口,指节叩了叩泥墙
“要能晒到太阳,又离井近。春桃说王婶断了肋骨,夜里疼得直哼哼,得有间暖屋养着。”
她抬头时,睫毛上还凝着地窖潮气结成的细霜
“你说,是先盖瓦顶还是先垒火墙?”
燕迟把伤亡簿摊在膝头,借着炭盆的光,看见她眼底的血丝比三天前淡了些——这三天她没合过整觉,从掩埋敌尸到分配伤药,连给陈九的老兵磨箭头都插空盯了半宿。
“火墙。”
他说
“冻土难挖,火墙能先让屋子暖起来。铁妞说熔钟剩下的废铁够打十口火盆,我让文娘把铁匠铺的工分往前提了。”
苏芽突然笑了,是那种极淡的、带着冰碴子的笑。
她想起方才经过伤棚,小满正给王婶换膏药,那味药香混着热粥气,竟让她想起小时候在祖母药庐里闻到的味道。
“小满这丫头,”
她摸出怀里的药囊,是方才老妇人塞给她的
“昨天有个归流的阿婆说,要把攒了十年的艾草全捐出来。”
话音未落,草帘被风掀开,春桃裹着一身雪粒冲进来。
她腰间的铜铃叮当响——那是苏芽让铁妞给每个外出的人打的,防止在雪地里走散。
“主子!”
春桃冻得鼻尖通红
“谷外有二十来号流民,蹲在三里外的老榆树下,直往咱们这瞅!”
苏芽的瞳孔微微一缩。
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天——疤脸阎的残部被清剿后,周边十里的流民早没了主心骨。
但她没料到会来得这么快。
“带五个妇人队,”
她起身拍了拍裤腿的灰
“挑最大的陶瓮,煮三锅姜米稀粥。”
她顿了顿,又补了句
“每张粥票上写清楚:入谷记名,修墙一石记工一分,工分换粮换盐。”
春桃领命跑出去时,燕迟已经从袖中摸出半块冻硬的面饼,掰了一半递给她。
苏芽接过来,咬了口,冰碴子硌得后槽牙疼。
“你看,”
她指着伤亡簿上“小满”两个字,墨迹被她的体温洇开
“这丫头前天给李二叔止血,用的是我教的加压法。从前她连针都不敢拿。”
第七日晌午,哨兵的梆子声惊飞了谷口的乌鸦。
苏芽正蹲在伤棚前教小禾认草药,抬头便看见个佝偻的影子,拄着根枣木拐杖,背上的木箱压得他左肩塌了半寸。
“老药公?”
小满从棚里窜出来,声音带着哭腔
“您...您不是说要老死在鹰嘴崖吗?”
老药公没应她。
他颤巍巍放下木箱,掀开蒙着的蓝布,雪参的甜香“轰”地涌出来,混着冰蚕粉的清苦,直往人肺管子里钻。
苏芽刚要开口,就见他突然捂住脸,指缝里漏出呜咽声
“三十年了...我藏了三十年的药,就等能治活人的世道。”
他抬起头,眼角的皱纹里凝着冰珠
“昨儿后半夜,我听见钟声了。”
燕迟的手在袖中轻轻一紧。
他想起三天前雪鹞在鹰嘴崖点火时,自己让铁妞试敲新钟——那口用疤脸阎头盔熔铸的铜钟,第一声就震碎了半里地的冰棱。
“钟响三声,”
老药公抹了把脸
“第一声是‘止暴’,第二声是‘守诺’,第三声...是‘人还在’。”
他拍了拍木箱
“这些雪参给伤骨的,冰蚕粉敷刀伤不留疤。”
他又指了指小满腰间的药篓
“崖边那丛灰叶草,根须煮水治咳,你前日漏认了。”
冬至前夜的谷口,新钟在月光下泛着冷铜色。
钟身“止杀”二字是燕迟亲手刻的,刀锋入木时他说
“刻深些,让风雪磨不淡。”
苏芽站在钟下,手里的铁锤还带着铁匠铺的余温。
四周的人都静着,矿工的皮袄沾着铁屑,妇人的围裙还系着未拆的线头,归流的张三扛着修墙的石夯,小石头攥着半块炭笔,鼻尖冻得通红。
子时三刻,苏芽抬手。
第一锤下去,钟声像块滚烫的铁,砸进冻了半年的空气里。
第二锤,惊起的鸦群扑棱棱飞过谷顶,翅膀上落的雪簌簌往下掉。
第三锤时,小石头突然尖叫着冲出去,踮着脚在醒事墙上乱写
“我们活着。”
炭笔断了,他就用手指蘸着雪水,歪歪扭扭补了个“活”字。
“你没哭。”
燕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他离她极近,能看见她睫毛上沾的雪粒,和眼底晃着的水光。
苏芽望着满谷的灯火——伤棚的药香混着铁匠铺的火星,粥棚的热气裹着归流者的笑声,连小石头新写的“活”字都在冒热气。
她终于笑出了声,眼泪却跟着砸在雪地上
“现在可以哭了...”
她吸了吸鼻子
“因为我们守住了。”
谷外的冰原上,那缕幽蓝的光不知何时升了起来,悬在钟顶。
钟声余音散时,它轻轻一颤,像在应和,又像在低吟。
苏芽望着它,突然想起雪鹞说过,这光跟着流民村的幸存者来过,又跟着尸体走了。
现在它停在这里,倒像是...在等。
三日后的清晨,春桃掀着草帘喊
“主子!冻土松了!”
苏芽踩着新化的雪水跑出去,就见陈九带着老兵在谷南坡翻,铁锨下去,竟带出星星点点的绿意。
但她蹲下身,指尖触到土底时,又皱起了眉——表层的土软了,可往下三寸还是硬得像铁。
“今年的春天,来得慢。”
燕迟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里捧着新写的《农作册》
“但总算是来了。”
他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歪歪扭扭画着株芽
“小石头说,这是咱们的芽。”
苏芽望着远处正在搭医馆框架的人群,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冻土。
风卷着雪粒掠过她的发梢,却吹不散她眼底的热。
她蹲下身,用指甲在冻土上划了道浅痕——那里,有极细的、淡青的芽尖,正顶开冰壳,往风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