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谷的秽灶旁,柴堆被铁娘子码得方方正正。
她裹着那件刻着十七道痕的披风,蜷缩在柴堆最里侧,像块被雪水浸透的老树根。
天刚蒙蒙亮,挑粪桶的竹扁担就压上了她的肩。
粪车吱呀碾过冰碴,她始终垂着头,连路过育婴棚时,听着里面婴儿的啼哭,睫毛都没颤一下。
几个新来的妇孺凑在墙根窃窃私语
“听说她从前是监奴的,鞭梢抽人比刀子还利。
”“可苏娘子让她管新生队纪律,这不是羊看狼么?”
铁娘子的手指在扁担上掐出月牙印。
她想起三天前苏芽塞给她的木牌,“监察员”三个字烙得掌心发烫。
那是她这辈子拿过最沉的东西——比当年主子赏的金镶鞭还沉。
第三日卯时三刻,守夜的青壮踹开谷门,拽着个瘦得脱形的小子冲进来
“苏娘子!这崽子偷了半袋粟米!”
晒谷场上霎时围满人。
被拽的小子膝盖磕在冰地上,粟米从破棉袄里簌簌滚落,像撒了把黄澄澄的泪。
“饿……”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细得像游丝
“我家娃三天没吃东西了。”
“饿就能偷?”
有妇人红着眼冲上来
“我家男人打猎摔断腿,我割了半幅褥子换的粟米,就该被你抢?”
“打!”
“抽他二十鞭!”
“让他知道规矩!”
铁娘子的鞭柄突然烫起来。
她挤开人群,皮鞭“啪”地甩在小子脚边,冰面裂开蛛网似的细纹。
“趴好。”她声音哑得像砂纸,手指却把鞭梢缠得死紧——十七道刻痕隔着披风蹭着后腰,每道都在说:你该这么做。
“慢着。”
苏芽的声音像块冷铁,精准砸进喧嚣里。
她穿过人群,指尖轻轻扣住铁娘子的腕骨。
共感发动的刹那,铁锈味涌进鼻腔。
五岁的小铁妞缩在灶房角落,盯着案上半块冷饼。
厨娘的骂声像刀子
“小贱种也配吃主家的饼?”
烙铁头在炭盆里烧得通红,她想逃,却被扯着头发按在案上。
“让你长记性!”
焦肉味炸开的瞬间,苏芽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看见铁娘子脖颈处那道月牙形的疤——原来不是胎记,是烙铁烙的。
“松手。”
她轻声说,手指却更紧地扣住铁娘子发抖的手腕
“她不是来管人的,是来学不做鬼的。”
晒谷场静得能听见雪粒落在披风上的轻响。
铁娘子望着自己发颤的手,突然松开鞭柄。
皮鞭掉在冰地上,发出空洞的脆响。
“从今日起,所有处罚须经三方评议。”
苏芽弯腰捡起粟米,一粒一粒放回布口袋
“当事人、受害者、监察员,三人坐下来,把苦处、委屈、怕的事都摊开。
”她抬头时,目光扫过铁娘子脖颈的疤,“规矩不是拿鞭子抽出来的,是人心磨出来的。”
是夜,医棚的油灯结了三层灯花。
燕迟掀开门帘,寒气裹着雪粒扑进来,他发梢沾着冰碴,眼神却烧得滚烫:
“你又用共感了。”
苏芽正在给伤兵换药膏的手顿了顿。
共感后的头疼像锥子扎太阳穴,她却笑得轻:
“我没吞她的苦,只是看了。真正的狠人,从来不敢看自己怎么变成恶的。”
燕迟的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半年前苏芽第一次用共感时,跪在医棚吐得胆汁都出来——那是个杀了七人的逃兵,二十三条人命像毒蛇缠在她脑子里。
“你说过,这法子会啃噬心魂。”
“所以要让更多人看见。”
苏芽把药罐推给他,药香混着雪气漫开,
“你不是总说,制度要长在人心上?人心有多脏,制度就得有多干净。”
燕迟望着她眼下的青影,突然伸手按住她正在揉太阳穴的手。
他的掌心带着墨汁的凉,“明日我就改《共政录》,监察篇加一条:权力之始,不在裁决,而在自省。”
次日晌午,议事堂的火盆烧得噼啪响。
南岭拍着桌子:
“西坡还有存粮!咱们派二十个青壮去搬,总比教他们什么《虫害篇》实在!”
“搬得完么?”
苏芽拨弄着炭块,火星子溅起来,
“今年春蝗要起,西坡的地挨着芦苇荡,虫灾能漫过三个山头。咱们现在抢粮,明年他们绝收,还不是要挤破谷门?”
她转向小满,
“你带三个文书,把治蝗的法子写成图,用他们能看懂的话。”
小满眼睛亮起来,往怀里塞了半块冻硬的炊饼:
“我这就去!”
半个月后,西坡的老族长踩着齐膝深的春雪上门。
他扛着两袋新舂的粟米,胡子上沾着冰碴
:“俺们按你们说的撒石灰,虫灾过了,就俺们那块地没绝收!”
他抹了把脸,笑得像开了道缝的老树皮,
“从前觉得你们傻,现在才明白——你们这是让俺们欠了人情啊!”
燕迟在油灯下翻着日记,笔尖顿了顿,写下:
“仁非软弱,是更精明的生存算法。”
铁娘子第一次坐在三方评议席上时,掌心全是汗。
对面的青年缩在草垫里,眼神像被吓破的雀儿——他已经是第三次偷东西了。
“我……”铁娘子的喉咙像塞了团冻硬的棉絮,
“我以前……不该用鞭子让人听话。”
青年猛地抬头。
他脸上还留着前次被抽的红印,此刻却慢慢红了眼眶。
苏芽望着这一幕,突然敲了敲面前的木桌:
“从今日起,谷里添个悔过坊。”
她转向铁娘子,
“你和纸娘共管。任务不是罚,是帮他们写下‘我想改的三件事’。”
当天傍晚,青年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条来找铁娘子。
纸角沾着泪渍,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我想学会,被人好好说话。”
清明后第一场雨来得急。
释命钟突然自鸣时,雨帘正织得密。
众人跑向讲古台,只见铁娘子跪在钟前,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淌。
她手里攥着布条,正一下一下缠绕鞭柄——那是她从前抽人最狠的那根。
“咔”的一声,铁钉穿过鞭柄,钉进木桩。
铁娘子起身时,膝盖的泥印子晕开,像朵开败的花。
她把一本用炭写的册子递给苏芽,封皮磨得发亮,
“这是我在奴营记的——恶如何长出来,就得怎么拔干净。”
苏芽翻开,第一页画着个被烙铁穿颊的小女娃,旁边写着:
“她偷饼不是因为馋,是因为娘饿晕了。”
她合上本子,转身递给柳六郎
“列入讲古台新课,就叫《坏规矩是怎么来的》。”
雨幕里,石妹举着新绘的“北行资源总图”跑过来。
图上用朱砂点着育婴棚,用青笔标着轮休区,从前密密麻麻的矿点倒成了淡墨。
小满凑过去看,突然笑出声:
“你瞧,图上全是‘活’字。”
燕迟站在高台上,望着山谷里星星点点的灯火。
雨丝落进他的衣领,他却觉得浑身发烫。
那些灯火不是火把,是灶膛里的柴、育婴棚的暖炉、医棚的油灯——是活人在喘气,在咳嗽,在说话。
“我们不是在建王国。”
他对着雨幕轻声说
“是在重新定义,什么叫人。”
铁娘子钉鞭于桩那夜,山谷落雨。
雨丝渗进木桩的缝隙,把“十七道刻痕”的披风角泡得发软。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某个正在扫雪的妇人突然喊起来
“快看!铁娘子的披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