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清晨,苏芽蹲在灶房门口搓手,指节被冻得发红。
檐角的冰棱坠下来,“啪”地砸在她脚边,碎成星子。
她望着院里挤成一团的百来号人——有抱着襁褓的妇人,有拄着木棍的老头,还有几个半大孩子正踮脚够屋檐下结的冰柱,被春桃举着烧火棍喝止
“别碰!化了水还能煮雪!”
“苏娘子。”
老耿裹着件破棉袍凑过来,鞋底沾的雪在青石板上洇出湿痕
“寒鸦口的屯田渠我摸过三回。前年大雍军运粮,我给他们当过脚夫,记得渠边有片野豌豆地,冻土里说不定还埋着豆种。”
他粗糙的手指在地上画了道弯线
“就这儿,渠深两尺,雪化了能囤水。”
苏芽用枯枝戳了戳他画的痕迹,枯枝尖陷进新积的雪里
“能种吗?”
“能!”
老耿眼睛亮起来
“去年我在山沟里捡过半袋麦种,埋在雪里过了冬,开春还发了芽!”
他突然压低声音
“就是...寒鸦口东边有片冰林,我听商队说,里头有吃人的白毛狼。”
“先记着。”
苏芽把枯枝往怀里一揣,起身时膝盖“咔”地响了声——昨夜守着生病的孩子烤火,在草堆上蜷了半宿。
她扫过院里拾柴的、补鞋的、哄孩子的,最后落在燕迟身上。
他正蹲在墙根教两个小子编草绳,手指翻飞间,草辫在雪地上蜿蜒成蛇。
“议事。”
苏芽拍了拍手,声音不大,却像根针戳破了嘈杂。
众人自动让出条道。
春桃从灶房端出半盆冻硬的山芋,搁在石桌上当镇纸;柳氏攥着块破布,上面歪歪扭扭记着这几日新到流民的姓名;小禾抱着炭盒,在她脚边蹲下,炭笔在掌心磨出红印。
“粮。”
苏芽指了指春桃。
春桃搓着围裙角,指节上还沾着灶灰
“前日收的糙米有五袋,杂豆三袋,加上挖的雪苔、剥的松树皮——”
“紧着省,能支十五日。再往后...得找冻根、野果。”
“昨儿狗蛋在林子里发现几株冻不死的酸模,叶子能煮水喝。”
苏芽点头,转向老耿
“寒鸦口的渠,几日能到?”
“七百里,雪深难走,得十天。”
老耿从怀里摸出块黑黢黢的兽骨
“我画了路线,绕开冰林走西坡,狼少。”
燕迟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
“得立规矩。”
他袖中露出半卷竹简书,是昨夜他用炭笔重抄的《管子·牧民》
“不立规矩,人多了会抢粮,会打人,会像疤脸阎的手下那样——”他顿了顿,“散。”
“说。”
苏芽往石桌前凑了凑。
“一不杀降。”
燕迟的手指划过竹简书“
疤脸阎的手下逃了,但往后若有流民愿投,不杀。”
“二不夺粮。”
他声音沉了沉“
谁动别人的粮袋,断手。”
“三伤病优先。”
他抬眼看向苏芽“
稳婆的药箱,接生的产钳,得比粮袋金贵。”
石桌上的山芋“咔”地裂开条缝——春桃攥得太用力。
柳氏的破布“扑”地掉在地上,被小禾捡起来,用炭笔在背面画了三个圈。
苏芽盯着燕迟的眼睛,那双眼从前总像蒙着层雾,现在却亮得像雪地里的冰棱。
她伸手摸了摸怀里的产钳,铁柄硌得肋骨生疼——这是她从娘手里接过来的,是比命还金贵的家伙什。
“好。”
她把产钳往桌上一放
“柳氏,把三约写在木板上,立在门口。”
她扫过众人
“从今起,我们不叫‘芽堂’,不叫‘流民’——”
她指了指老耿画的路线
“我们是‘北行人’。第一站,北仓;第一事,开田;第一信条——”
她弯腰拾起小禾炭笔下的草绳“
人不弃地,地不弃人。”
院里静了片刻,突然爆起个沙哑的嗓子
“苏娘子说得对!我老家种了三十年地,地不会骗咱!”
是昨日才到的老石匠,他瘸着腿往石桌前挪,“我会凿石,开渠我能搭把手!”
“我会编筐!”
“我会修锅!”
小禾突然拽了拽苏芽的裤脚,炭笔在雪地上写:人心热了。
苏芽蹲下来,用指尖抹掉那个“热”字
“还不够。”
她望向院外,雪雾里又有几个黑点蠕动——是新到的流民,背着破包袱,扶着老弱。
启程前夜,燕迟在账房点了盏牛油灯。
灯芯结了花,他用竹片挑了挑,昏黄的光漫过案上的残卷:雪税账册边角卷着,血名册抄本上的名字被冻得发硬,冰狱地图的线条像道狰狞的疤。
他把这些小心卷进油布包,油布是春桃用旧棉袄里子剪的,还带着股灶膛的烟火气。
“吱呀。”门开了条缝,小禾挤进来,手里攥着块炭牌。
她把炭牌往桌上一放,转身要走,又顿住,指了指炭牌,又指了指他,比划了个“说”的手势。
燕迟低头,炭牌上歪歪扭扭写着
“赵元晦说的‘冰狱之下,还有冰狱’——你信吗?”
他记得赵元晦,那个在冰狱里关了十年的老狱卒,临死前抓着他的手说的这句话。
当时他只当是疯话,现在却觉得后颈发凉——冰狱是大雍关重犯的地方,在北境最深处,难道...
“我信。”
他轻声说“
我们现在能做的,不是追鬼,是种地。”
他翻开《屯田策》,末页空白处还留着他用朱笔写的批注
“民无恒产,则无恒心。”
他蘸了蘸灯油,在下面添了行小字
“民可教,地可耕,唯信难立。今以实代虚,以活证道。”
小禾凑过来看,睫毛在灯影里忽闪。
燕迟把这页纸撕下来,投进炭盆。
火苗“腾”地窜起,将字迹舔成灰,飘到窗棂上,和雪粒混在一起。
出发那日,天光像块蓝玻璃,永夜的天际悬着颗白亮亮的星,比往日更刺眼。
百余人挤在驿站外,雪驼驮着粮袋,妇孺背着陶瓮,孩子们攥着小铲子,铲子尖上还沾着昨夜烤火时蹭的黑灰。
苏芽踩着残墙爬上去,产钳在她手里闪着冷光。
钳尖挑着块黑布,是柳氏连夜绣的,“芽”字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株在雪地里硬撑着的草。
“我们不拜天,不拜神,只拜——”
她举起产钳,黑布在风里猎猎作响“活
着的人!”
“走!”
队伍动了。
老耿打头,举着他画的兽骨地图;春桃押后,背着半袋山芋;燕迟走在中间,油布包捆在腰间;小禾蹦蹦跳跳,在雪地上踩出串小脚印。
行至十里外,小禾突然停住。
她蹲下来,用炭笔在雪地上用力写:我们走,春天搬。
风卷着雪粒扑过来,字迹渐渐模糊,却掩不住远处冰层下传来的震动——像大地在翻身,像冻土在松动。
苏芽眯起眼,望着北边天际翻涌的雪云,那里的颜色比别处更暗,像块浸了水的青布。
“加快脚程。”
她对老耿说,声音比平时急了些“
天黑前得找个背风的地方扎营。”
老耿回头看了眼,突然压低声音“
苏娘子,你听——”
北风里隐约传来哨声,像狼嚎,又像...
苏芽握紧产钳,钳柄硌得掌心发疼。
她望着队伍蜿蜒的背影,雪地上的脚印像条灰色的蛇,正往那团暗云里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