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车归谷那日,谷口的铜铃被撞得碎响。
苏芽立在覆雪的车辕上,斗篷下摆被风卷起,露出腰间那把产钳——刃口还沾着北寨粮仓的冰碴。
她望着下方涌来的人群:裹着破棉被的老妇攥紧了药袋,光脚的孩童扒着车轮边缘,春桃的短刀在鞘中轻晃,刀疤还渗着淡红的血。
\"这是我们的。\"
她扯开嗓子,声音裹着风雪撞进每个人耳里。
手一扬,半袋药材抛向人群——当归、白术、艾叶在雪地里划出金线,被人抢着接住时,有人哭出了声。
\"一粒没少。\"
她又指向那辆装满冻肉粗粮的车
\"这辆,是回礼。\"
黑皮挤到最前头,络腮胡上挂着冰珠,咧嘴笑出白牙
\"咱北行人不抢人,也不怕人抢!\"
他的声音震得谷口冰棱簌簌落,几个缩在角落的新妇跟着喊起来,声浪撞碎了头顶的阴云。
苏芽没跟着笑。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谷口高台上。
燕迟立在台边,指尖掐进旗杆的木缝里。
那面新制的旗子被风扯得猎猎响,黑底红纹,旗角绣着产钳与苔麦——产钳是她的,苔麦是他的,前日他蹲在篝火边绣了半夜,说要
\"让往后的人知道,咱们靠什么活\"。
他本不该值夜岗。
苏芽记得昨夜巡查时,见他裹着单衣缩在哨台,睫毛上结着霜花。
此刻他的脖颈还泛着青,显然整宿没合眼。
她踩着结霜的车辕跳下来,解下自己的旧袄,轻轻披在他肩上。
燕迟没回头。
他望着旗子被风卷起的弧度,喉结动了动
\"从前在宫里,看将士出征前祭旗,总觉得虚头巴脑。\"
他的声音比风还轻
\"昨夜守着这旗子,听底下有人说'旗子在,谷就在',才明白——\"
他攥紧旗杆,指节发白
\"它要是倒了,人心就散了。\"
三日后,北寨的动静比雪还静。
小禾裹着染灰的斗篷摸回来时,睫毛上沾着细雪
\"寨里孤儿寡妇全挤在祠堂,哭声响得能掀了屋顶。阎九娘的门帘三天没动,红姑在院门口劈柴,劈断了三把斧头。\"
议事厅的火盆噼啪响。
燕迟把狼皮地图铺在案上,炭笔在北寨位置画了个圈
\"阎九娘劫粮是为养弱,我们若灭她,和那些抢粮的流民有什么分别?\"
他抬头时眼里有光
\"围而不攻,逼她谈判——愿降者入谷,孩童进学堂,妇人编战妇队,男子劳役但不为奴。\"
黑皮把茶碗一墩,粗矿的指节敲得案几响
\"她要假降呢?带刀摸进来咋办?\"
燕迟从袖中摸出本册子,封皮是粗麻的,边角磨得起毛——《工酬录》,记着谷里每个人的口粮、工分、伤病。
\"我们不收刀,收账本。\"
他翻开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春桃,战妇队,二月初九,猎兔三只,记粮二升;老炉头,冶铁,二月初十,修刀五把,记盐半两\"
\"规矩比刀牢。\"
苏芽盯着那页纸,见边角还沾着燕迟熬夜时洒的茶渍。
她伸手按了按他手背
\"小禾,写三份。一份射北寨,一份贴谷口,一份藏地窖。\"
小禾应了,转身时腰间的情报筒撞在桌角,\"当啷\"一声——她总把重要东西藏在空心竹管里,苏芽教的。
当晚的谷里有了活气。
春桃带着战妇们在冰地上跑圈,刀鞘撞着大腿\"砰砰\"响;孩童们举着铜盆敲得震天响,老炉头骂骂咧咧往矿道口搬滚木,说
\"要是真打起来,滚木砸下去能掀翻半座山\"
燕迟蹲在篝火边,给新收的文书讲怎么登记人口,火光照得他鼻尖泛红。
第七日晨,雪突然停了。
小禾的脚步声撞碎了谷里的静,她跑得太快,发间的红绳散开,沾着半块带血的女巾——上面用炭画着跪拜和粮车。
苏芽捏着那半块布,闻见淡淡血锈味,是北寨的染坊用的蓝草汁混的。
谷场很快聚满了人。
春桃的刀出鞘三寸,黑皮抄起矿镐站在最前,老炉头的滚木在矿道口闪着冷光。
远处尘雪扬起时,苏芽看清带头的是阎九娘——她的皮袄破了个洞,露出底下补丁摞补丁的夹袄,双手空垂着,像是怕惊了什么。
她身后跟着百来号人:有抱着襁褓的妇人,有扶着老人的少年,有拖粮车的汉子。
红姑走在最后,双刀入鞘,刀穗子在风里晃。
苏芽迎上去时,喉咙发紧。
她摸出怀里的陶碗,姜汤还温着——是今早特意让伙房熬的,加了双倍姜。
阎九娘接过去,仰头喝尽,喉结动得像吞了块冰:\"你不怕我反?\"
\"怕。\"
苏芽望着她眼角的刀疤,那道疤她前日在粮仓见过
\"但更怕我们变成你。\"
她侧身指向醒事墙,新刷的黑漆上
\"降者有路,恶者有罚\"
八个字还沾着松烟墨的湿气。
燕迟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他站在旗杆下,风把旗子吹得展开,产钳与苔麦在阳光下泛着红
\"开谷门,设安民棚,医者接诊,文娘登记。\"
他的声音比往日沉,像敲在铜钟上,震得人心颤。
小禾不知何时爬上了高崖,她把一面小旗插在冰缝里——和谷口那面一般模样,黑底红纹。
风卷着旗子飘起来时,北寨来的孩童突然松开母亲的手,跑向谷里追糖人的摊子。
安民第七日,矿道里的锤声比往日闷了些。
老矿工王铁头蹲在矿洞口抽烟,盯着新入队的北寨汉子。
那些人穿着补丁衣服,握着他从前用的旧镐,其中一个年轻人弯腰捡矿石时,露出后腰的刀痕——和王铁头当年在官矿挨的鞭伤,形状像极了。
王铁头把烟杆往地上一戳,火星子溅在雪上,滋滋响。
他听见身后有人低语
\"他们抢过咱们的粮。\"
\"可苏头说降者有路。\"
他没回头,只盯着那些人握镐的手——骨节发白,和他当年刚下矿时一个样。
风突然转了方向,卷着谷口的旗角扫过矿道。
王铁头眯起眼,看见旗子上的产钳闪了闪,像把刀,又像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