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里的风还是尖的,却裹了层温软的壳。
产房里婴儿的啼哭不再像被冰碴子硌着,奶声奶气的,能飘出半里地;寒窖前的老周头把捂了三个月的老羊皮袄往胳膊上一搭,蹲在石阶上晒脸,皱纹里全是松快
“这砖焐得比炕头还匀实。”
苏芽站在育苗堂门口,看两个小娃追着飘起的棉絮跑,棉絮擦过新铺的暖砖,竟没沾半星冰碴。
她拇指抵着食指,指甲盖在掌心掐出个白印——地火已经稳了七日,陶娘的窑炉昼夜不歇,暖砖像长了腿似的往各处钻。
可她昨晚巡谷时,看见西头王二家的灶膛里堆着半筐炭,分明够烧到后半夜,偏要再去捡两截干柴;东头的小媳妇给孩子裹襁褓,里三层外三层,倒把暖砖空出半块来晾着。
“陶婶,停窑三日。”
她转身进了陶坊,窑火烧得正旺,陶娘抹了把汗刚要应,又惊得手一抖
“停?可寒窖还缺二十块——”
“缺的我让春桃带人去凿冰砖垫着。”
苏芽指节敲了敲窑壁
“火太易得,人就忘了冷。等他们半夜冻得缩成虾米,才知道暖砖不是天上掉的。”
陶娘张了张嘴,到底没再劝——她跟苏芽打了小半年交道,知道这女人眼里揉不得“理所当然”。
日头爬到阳口最高处时,谷里的少年们挤在冰崖下。
苏芽抱臂站在凿出的石台上,脚边摊着拓在石板上的冰书解文
“每人背一段,背不出的,今夜去守寒缝。”
“寒缝?”
有个小瘦猴抖了抖,去年冬天守过寒缝的娃脸都白了——山壁裂缝里的风像刀,吹得骨头缝里冒凉气,守一夜能掉层皮。
“‘火行三夜,人始知暖’——知道为什么写‘始知’?”
苏芽弯腰拾起块碎冰,“因为暖不是白给的,是拿冷换来的记性。”她目光扫过缩成一团的少年,最后停在人群边缘的字痴身上。
那孩子抱着半卷拓本,手指把纸边攥得发皱,却直着脖子往前挤了半步。
“叔……叔,‘中虚’是啥?”
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娃突然拽他袖子。
字痴的手抖得厉害,喉结滚了滚,声音却清亮
“‘中虚’不是空,是留一口气——火要喘。”
他指了指远处地火口的陶管
“就像陶婶烧窑要留风眼,火太闷要憋死,太冲要烧穿,得喘匀了。”
苏芽听见周围响起抽气声——这是字痴头回在众人面前说话。
他从前缩在典籍台角落,别人问字他就写在手心,如今脊背挺得像根新竹,眼睛亮得能照见冰书的蓝光。
“字痴,从今日起,你是首任讲字人。”
苏芽话音未落,少年们“轰”地围上去,问“暖”怎么写,“火”为啥要喘。
字痴的耳朵尖红得滴血,却没躲,低头翻着拓本:“‘暖’字左边是日,右边是爰……”
人群后,文娘捏着炭笔的手紧了紧。
她原是缩在最后面的,此刻却往前挪了两步,袖口蹭过冰书石板,在“火传七代”那行字下轻轻画了道。
等暮色漫进谷里,她摸黑溜到典籍台,怀里的布包焐得发烫——那是她藏在炕洞底半年的半页冰书,边角还留着烧过的焦痕。
“啪嗒。”
纸页落在石板上,她后退两步,月光照见新添的字迹
“火传七代,始成不灭。”
传火礼定在季首。
谷口的骨灰窑前堆着干柴,火狸尾巴上系着铜铃,“叮铃叮铃”绕着柴堆转。
苏芽站在最前头,手里的火把是陶娘用松脂浸过的,火苗舔着风,烧得噼啪响。
“传火——”
春桃的嗓子像敲铜锣,声音撞在冰崖上。
老人们举着火把走向新人,火光连成一条游龙,从骨灰窑绕到地火口,再分作星星点点往各户去。
游龙游到地火口时,变故陡生。
文娘“扑通”跪在道中,怀里捧个蓝布包,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
“我父是前朝‘禁书吏’,奉命焚典,他却偷偷默写……我烧的那些页,我能补。”
全场静得能听见火狸的铃铛轻响。
苏芽走过去,接过布包。
翻开手抄本,“育苗章”的残句旁,一行小字让她心跳漏了半拍
“稳婆传火,胜于帝王。”
“你不是补书。”
她抬眼,文娘脸上挂着泪,却笑了
“你是——还魂。”
苏芽转身对小禾道
“立《传火录》,首行记:‘文娘,自赎于字灰之间。’”
守灯就是这时候摇摇晃晃扑过来的。
小女娃刚满一岁,扶着陶砖走得歪歪扭扭,火狸凑过去用脑袋顶她手心,铃铛声混着她的笑声,脆得像冰棱子撞瓷碗。
苏芽蹲下,把她抱起来,看她肉乎乎的小手去抓火把的影子
“你看,暖不是烧出来的,是这么一步一步——传下来的。”
深夜,冰书原卷被封进陶匣。
苏芽握着铲子,在命名台下挖了个坑,陶匣落进去时,那缕幽蓝的光突然从地火口升起,绕着谷顶的冰棱转了三圈,最后轻轻落在字痴怀里的残页上。
字痴正借着月光看新补的“火传七代”,蓝光一颤,像颗星星落进纸里。
“埋吧。”苏芽拍了拍土,新立的碑上刻着
“此书无主,唯解者得之;此火无终,唯传者继之。”
春桃的巡夜刀鞘撞在暖砖上,发出清脆的响。
她裹紧皮甲,往火道方向走——最近暖室的土开始松了,麦苗芽儿在冰下拱动,谷里的人说话声都高了两寸。
可她知道,越是这时候,火道越得守紧。
风卷着点若有若无的土腥气扑过来,她摸了摸腰间的刀,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