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还在下,十二道白影在风雪里凝固成模糊的剪影。
苏芽的指节抵着窗棂,骨节因用力泛出青白——她听见市心传来骚动,像滚过雪面的闷雷。
\"苏娘子!\"
影行的小豆子撞开医坊门,羊皮靴底的雪水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痕迹。
他喘得像拉风箱,怀里还揣着块黑檀木匣
\"那十二口匣子......您看!\"
匣盖掀开的瞬间,腐腥气混着雪气涌出来。
苏芽后退半步,目光扫过匣内十二枚尚温的眼球——眼白上还沾着血丝,每颗都压着张黄符,朱砂写的\"代主赎罪\"被血浸透,字迹像要滴下来。
最末那口匣子空着,签条上的字刺得人眼疼
\"待燕迟自剜,补全大礼\"。
\"作孽。\"小禾的药碗\"当啷\"掉在草堆里,碗底的药汁溅在孤儿的袖管上。
那发热的孩子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半块染血的玉珏从袖中滑出,\"奉常\"二字在雪光里发暗。
苏芽弯腰拾起玉珏,指腹擦过冰凉的血痂——这是老奉常随身的私印,前日有人来报说他坠崖,原是幽旌会的障眼法。
\"燕迟。\"
她转身时,正撞进一双发红的眼。
燕迟攥着匣沿的手在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们说这是'代罪殉仪',说真龙不洁,需忠臣代祭......\"
他突然笑了一声,笑声像碎冰
\"我读了二十年礼经,竟不知还有这种歪理。\"
苏芽把玉珏拍在他掌心
\"礼经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扯过案上的符纸,又摸出孤儿枕下的染病记录
\"你看这墨迹——\"
烛火下,符纸上的朱砂与病历里\"发热症\"的批注晕染方式一模一样
\"老奉常管着医案,幽旌会能偷他的印,自然也能偷他的墨。\"
\"阴牍坊。\"
石衣突然开口。
他不知何时凑过来,指尖刮过符纸边缘的暗纹
\"皇陵殉葬文书都用这种云雷边,我在陵里刻碑时见过——他们拿殉葬的纸写'天意'呢。\"
苏芽的眉峰挑起来,像刀尖挑开迷雾
\"他们要造神,就拿活人当祭品。\"
她转向春桃
\"谷门不许开,匣子不许收。铁舌呢?把这月疫病案册抄五十份,重点标'眼球感染致盲'的案例——百姓信大夫,不信神棍。\"
又对小禾道
\"带孩子们编个谣,就说'瞎眼老爷拜石头,不如阿灰会看家'。\"
春桃把刀往腰间一插
\"得嘞,我这就让战妇们教娃娃们唱,比敲梆子传得还快。\"
第三日午间,谷口高台上结了层薄冰。
苏芽踩上去时,听见冰层\"咔嚓\"裂开,像旧秩序在崩解。
她举起手中的竹简,病历上的字迹被雪光映得发亮
\"北谷医坊查过,这十二颗眼珠子,三颗已经烂了——\"
她示意身后,两个战妇抬来密封陶瓮,掀开木盖的瞬间,腐臭的腥气冲得前排百姓直往后躲
\"飞沫沾眼就能瞎,碰着伤口就能病。你们当宝的'圣物',是要人命的毒!\"
她又扯过旁边悬挂的符纸和疫纸
\"看清楚——墨是同块砚磨的,纸是同个坊造的!他们说的'天意',写在给死人烧的纸上!\"
台下先是死寂,接着炸开骂声。
卖炭的老张头抄起雪团砸向白影
\"龟孙儿敢拿病眼珠子骗老子!\"
卖针线的王婶跟着扔
\"说什么代罪,分明是拿咱们当殉葬的!\"
十二道白影被雪团砸得东倒西歪,有人捂着脸哭,有人跪得更直,像被钉在雪地里的木偶。
当夜,雪突然停了。
阿灰的低吠惊醒了守夜的战妇——雪地里蜷着个白衣人,左目处的布已经浸透血,右手还攥着半块饼。
小禾翻他眼皮时,发现瞳孔散得像墨点
\"中毒了,胃里有草汁——是'忠心散',幽旌会的毒,违令就烂五脏。\"
那人醒过来时,眼泪混着血往下淌
\"他们说......说燕公子是真龙,得用十二双眼睛洗他的命。老奉常说,唯有极致牺牲,才能唤醒真龙觉醒......\"
他抓着小禾的手腕,指甲缝里全是血
\"我家娃还在幽旌会手里......求你们......\"
燕迟站在门口,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摸出腰间的玉珏,那是苏芽前日塞给他的,还带着体温。
\"我曾以为,读通礼经就能治世。\"
他声音发哑
\"现在才明白,真正的礼,不该要人命。\"
他连夜写了《告北谷书》,烛火映着笔锋
\"我曾读尽礼经,却不曾见一条写着——以他人之眼,照自己前程。\"
第二日,铁舌的刻板印出上千张纸,跟着商队的马车滚向各寨。
阿灰叼着块焦布冲进医坊时,小禾正给那白衣人换药。
布片上绣着半只衔环螭龙,烧得卷边,还沾着硝盐的苦腥。
苏芽捏着布片,指腹蹭过焦痕
\"幽旌会的火药坊。\"
她突然笑了,笑得像雪后初晴
\"他们以为用眼睛能捆住人,却不知道——\"
她望向窗外,市心的百姓正围着读《告北谷书》,有人拍着大腿笑,有人抹着眼泪骂
\"人心要是醒了,谁也捆不住。\"
她转身对燕迟道
\"该打旗了。不是龙旗,是写着'劳有所得,非恩乃义'的市律旗。\"
远处山岗上,鹿角号的铜嘴还蒙着雪。
但苏芽知道,等阿灰把焦布的消息传到联市七寨,等各寨的丁壮摸着怀里的铜钉——那是熔了祭器铸的,钉头还刻着\"北谷\"二字——下一声鹿鸣,不会是预警,是围猎的号角。
雪又开始下了,细得像盐粒。
阿灰蹲在她脚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在应和远处未响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