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紫禁城,奏折上关于漕运“一切如常”、“虽有微瑕,无伤大雅”的粉饰之言,此刻读来格外刺眼。
御书房内,灯烛彻夜未熄。李琮面前摊开的,是北镇抚司指挥使陆铮连夜呈上的密报。陆铮其人,如同他名字里的“铮”字,冷硬、锐利,是李琮在暗中打磨的一把快刀。他原本是边军夜不收的佼佼者,因得罪上官险些丧命,被李琮早年布下的一枚暗棋所救,从此效忠。
“陛下,”陆铮的声音低沉,没有半分废话,“通州码头那几个税吏,为首的叫王扒皮,是漕运总督郭晟一个远方小妾的族弟。‘淋尖踢斛’所得,三成归他自己和手下,四成上缴通州仓场监督,另外三成……每月初五,由固定的人送入京中郭府后门。”
李琮指尖敲着桌面:“郭晟……朕记得他是张首辅的门生?”
“是。郭晟每年给张府送的冰敬、炭敬,远超其俸禄十倍。”陆铮补充道,“至于那艘‘漂没’的漕船,船主王老五已被逼得悬梁自尽,家破人亡。但据查,那船粮食并未沉没,而是当晚就秘密卸在了下游一处私人码头,转入了几家背景深厚的粮行。其中最大的一家,‘丰裕号’,东家姓刘,是户部尚书刘铭夫人的娘家表亲。”
“赵崇那边呢?”李琮最关心这个。
“赵府管家接触的那个商贾,是经营药材和皮货的,明面上与漕运无关。但奴才查到,此人暗中也在做粮食生意,并且与北地一些马帮往来密切。暂时……还未发现与赵尚书有直接关联的证据,或许是管家私下的勾当。”陆铮回答得谨慎。
李琮沉吟不语。水比想象得更深。牵一发而动全身。若直接拿下王扒皮甚至郭晟,势必打草惊蛇,背后的张、刘二人定会断尾求生,甚至反咬一口。而赵崇那条线,更是迷雾重重。
“继续盯紧,尤其是粮食的最终去向,和北地的关联。赵崇管家那边,放长线。”李琮下令,“另外,给朕查清楚,近年来所有‘票没’漕粮的核销流程,经手官员一个不漏。”
“是!”
陆铮悄无声息地退下。
次日朝会,风云诡谲。
李琮端坐龙椅,冕旒下的目光扫过丹陛下的众臣。张正清依旧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刘铭笑容可掬,仿佛昨日的争吵从未发生。赵崇则眉头微锁,似乎心事重重。
果然,议题很快又扯到了钱粮上。工部奏请修缮黄河部分险工段,需要大笔银两。
刘铭立刻出列哭穷:“陛下!国库空虚,去年军饷、今春赈灾已是捉襟见肘,如今又要修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臣以为,当从长计议,或可让沿河州县加征‘河工银’……”
“不可!”张正清断然反对,“陛下登基之初,当以宽仁为本,岂可再加赋税?老臣以为,当裁撤冗余官员,削减宫中用度,省下钱来用于河工!”
两人看似又吵了起来,但李琮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今日张正清的攻击性似乎弱了些,而刘铭虽然还在叫穷,眼神却有些闪烁。他们像是在演一场双簧,最终目的,或许是想试探皇帝对“加税”或者“削减用度”的态度,甚至可能是想引导皇帝动用内帑——那是块令人垂涎的肥肉。
李琮心中冷笑,却不点破。他等两人吵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黄河水患,关乎百万生灵,不可不治。国库空虚,亦是实情。加赋不可取,裁撤官员亦需谨慎。这样吧,刘爱卿,”
他目光转向刘铭:“你户部会同工部,详细核算修河所需,列出预算,看看哪些项目可以节省,哪些能分期进行。至于银子……朕的内帑,可以暂借一部分,但需立下字据,待国库丰盈后归还。同时,传朕的旨意,核查天下粮仓、库银,凡有亏空、贪墨者,严惩不贷!抄没的家产,优先用于河工。”
一番话,既表明了治河的决心,又堵住了加税的口子,还拿出了部分内帑显示担当,最后更是图穷匕见——要查账!这查账的刀子会砍向谁,就看谁屁股底下不干净了。
张正清和刘铭同时一愣,显然没料到少年天子如此应对。刘铭脸上的肥肉抖了抖,挤出笑容:“陛下圣明!臣……遵旨。” 张正清则深深看了李琮一眼,垂下眼帘:“老臣亦无异议。”
一场朝争,被李琮以柔中带刚的方式暂时化解。
后宫之中,太后虽非李琮生母,但作为先帝正宫,地位尊崇。选秀之事,主要由她操持。
这日请安后,太后留下李琮,语重心长:“皇帝,朝政固然要紧,但皇嗣亦是国本。选秀的章程已定,各家适龄女子的名册画像也送来了。你也该上上心,挑几个可心的人,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
李琮接过那厚厚一摞名册,随手翻看。一个个名字背后,是各方势力的博弈。张家、刘家、王家……几乎每个重臣家族都有适龄女子参选。这哪里是选妃,分明是又一次朝堂势力的重新划分。
他漫不经心地翻着,直到看到一个名字:顾明月。画像上的女子,眉目清丽,却并非寻常闺秀的柔媚,眼神中透着一股灵动的英气,嘴角微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顾太傅家的千金……”太后也注意到了李琮的目光停留,“学问是好的,模样也周正,就是性子野了点,听说不太守规矩。皇帝若喜欢,留牌子看看也无妨。”
李琮不置可否地合上名册:“有劳母后费心。朕知道了,会仔细斟酌。”
他对顾明月确实有几分好奇,但此刻,选秀在他心中,优先级远不如漕运案和青州民变。
数日后,北镇抚司的密报再次送到御案上。内容触目惊心:
近五年来,上报“漂没”的漕船共计二十七艘,核销流程皆由户部清吏司一名主事经办,而最终批准盖章的,是户部侍郎——刘铭的心腹。更令人震惊的是,这些“漂没”粮食的最终流向,除了部分被几家粮商瓜分,竟有相当一部分,通过隐秘渠道,流向了……青州方向!
与此同时,陆铮加急密报:青州民变首领“过天星”,真名待查,但其麾下部分骨干,经辨认,疑似是三年前因克扣军饷被革职的一名边军哨官及其旧部!而且,叛军使用的兵器,虽大多粗劣,但其中竟夹杂着少量制式军弩!
漕粮、贪官、边军旧部、制式军械、青州民变……这些散落的线索,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串了起来!
李琮盯着密报,背脊升起一股寒意。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腐或者民变了!这是一张巨大的网,可能牵扯到朝中重臣、边境武将,甚至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叛乱!对方的目的,恐怕不仅仅是钱财,而是这大明江山!
赵崇管家在码头的出现,此刻显得格外意味深长。兵部尚书,在这张网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陛下,还有一事。”陆铮低声道,“我们监视赵府的人发现,赵尚书近日曾秘密会见一名来自青州的客商,但会面内容无法探知。另外,顾太傅府上,似乎也有些异常。”
“顾府?”李琮皱眉,怎么又扯上顾家了?
“是。顾府近日加强了护卫,而且,顾小姐顾明月……前几日曾女扮男装,带着丫鬟偷偷出府,去了西郊的琉璃厂,似乎在打听什么……关于烧制玻璃的事情。”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敌暗我明,布局深远,现在绝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
“陆铮,”李琮的声音冰冷,“给朕盯死郭晟、刘铭,还有赵崇!特别是他们与北地、与青州的任何联系!对青州叛军,暂缓剿灭,以围困为主,朕要看看,到底是谁在给他们输血!另外,想办法,查清那个‘过天星’的底细!”
“是!”
陆铮领命而去。
李琮走到窗边,推开菱花格窗。夜色深沉,紫禁城如同蛰伏的巨兽。他原本以为,自己面对的只是一群贪婪的蛀虫,现在看来,或许还有窥伺宝座的豺狼。
这盘棋,越来越复杂了。
“也好,”李琮望着漆黑的夜空,轻声自语,“让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正好将这潭死水,搅个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