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所深处,墨衡的工坊仿佛一个独立于世的王国。巨大的蒸汽原型机沉默地矗立在中央,像一头暂时蛰伏的钢铁巨兽。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碎屑、油脂和煤烟混合的浓重气味。
阿吉和另外三名膀大腰圆的工匠,喊着号子,用粗大的撬杠和绳索,一点点地将那根沉重的旧主轴从机器核心部位卸下。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汗水顺着他们的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墨衡没有插手具体的拆卸工作。他站在一旁,手里拿着那把陪伴他多年的卡尺,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量具,扫过每一个暴露出来的齿轮、轴承和连接处。他时不时地伸出手,用指腹感受齿轮齿面的磨损情况,或者用卡尺测量轴承与轴套之间的间隙。
“这里,”他用卡尺点着主轴承座的内壁,“看见这圈磨痕了吗?深浅不一。轴在转的时候,不是同心运动,它在晃。”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正在忙碌的工匠们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
李匠头带着他的鏊磨工具来了。那是一些形状各异的细锉、油石和研磨膏。他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匠人,双手布满厚茧,指节粗大。他不用墨衡多吩咐,只是凑近那拆下来的巨大主动齿轮,眯起眼睛,借着工坊顶棚透下的天光,仔细审视着每一个齿面。
“吃劲不均。”李匠头看了半晌,吐出四个字。他拿起一把特制的弧形细锉,蘸上一点油,开始在一个齿面上极其缓慢、极其均匀地推动。他的动作稳定得惊人,每一次推锉的力度和角度都分毫不差,发出持续而细微的“沙沙”声。那不是在工作,更像是一种修行。
墨衡不再说话,他拉过一个木箱,坐在李匠头旁边,默默地看着。工坊里只剩下几种声音:李匠头鏊磨齿轮的“沙沙”声,远处阿吉等人清理基座、准备安装新轴的敲打声和喘息声,以及炉膛里煤块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时间在这种专注的寂静中缓缓流淌。墨衡看着李匠头将第一个齿轮的齿面全部鏊磨了一遍,那金属表面逐渐呈现出一种均匀、细腻的光泽。然后李匠头开始打磨第二个,第三个……
阿吉那边终于将新的百锻精铁主轴抬到了预定位置。这根主轴明显比旧的要粗壮一圈,表面泛着致密的暗青色光泽。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其对准轴承座,用铜锤轻轻敲击,一点点地将其归位。
“师傅,轴安好了。”阿吉抹了把汗,向墨衡汇报。
墨衡站起身,走过去,再次拿起卡尺,仔细测量了新轴与各个轴承座的配合间隙。他点了点头,算是认可。然后他转向李匠头那边。
李匠头已经鏊磨完了所有主要的传动齿轮。他正用一个更小的钩形细锉,清理着齿轮根部那些极难触及的角落,确保没有任何毛刺或积存的金属碎屑。
“可以了。”李匠头放下工具,长长舒了一口气。
墨衡亲自拿起一块浸满轻油的鹿皮,将每一个鏊磨过的齿轮齿面都仔细擦拭干净,直到手指拂过,感觉不到任何滞涩。然后,他指挥着阿吉等人,开始重新组装。
将一个个沉重的齿轮重新套上主轴,对准键槽,安装定位销,拧紧巨大的固定螺栓……每一个步骤都缓慢而谨慎。墨衡始终站在最近的位置,目光紧随每一个零件的就位,不时出声纠正微小的偏差。
当最后一个齿轮安装到位,传动系统恢复原状时,天色已经再次暗了下来。工坊里点起了更多的油灯和火把。
墨衡走到锅炉前,亲手检查了水位和阀门。他深吸一口气,对阿吉点了点头。
阿吉点燃了炉膛。火焰重新升腾,舔舐着巨大的紫铜锅炉。水温逐渐升高,气压表的指针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向右偏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那复杂的连杆和飞轮上。
“嗡——”
一声低沉而浑厚的震颤从机器内部传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沉稳。活塞开始缓缓推动,连杆随之运动,带动着那根崭新的、无比坚固的主轴开始旋转。齿轮依次啮合,传递着力量,飞轮逐渐加速,发出平稳的呼啸声。
这一次,没有令人不安的“喀哒”杂音,没有明显的抖动。锻锤再次被带起,落下,砸在铁砧上,发出沉重而均匀的“砰”、“砰”声,落点精准,节奏稳定。
墨衡绕着运行起来的机器走了一圈,耳朵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声响,眼睛观察着每一个连接处的振动。他伸出手,放在气缸壁上,感受着那规律而强劲的搏动。
良久,他走到那面画满图样的木板前,拿起炭笔,在最新一幅结构图的旁边,缓缓画上了一个小小的圆圈。
他没有说话,但阿吉和其他工匠都明白,这个圆圈,代表着老匠人心中,这台机器终于跨过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门槛。它不再仅仅是一个能动的模型,它开始拥有了“可靠”的雏形。炉火纯青,非一日之功,而今晚,他们似乎看到了一丝真正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