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栓心里的那座“官贷”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这种无处诉说的憋闷和恐惧,并非他一人独有。李家庄里,那些按了手印领了“青苗贷”的农户,脸上再也见不到刚领到种子时那点微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带着绝望的麻木。田间地头的窃窃私语,不再是关于来年的收成,而是胥吏赵三等人的种种刁难与勒索。
这异样的沉默,终于引起了那两名驻在村里的年轻户部吏员的注意。他们本是怀着一腔热血下来推行新政的,却发现工作越来越难开展,村民们看他们的眼神,充满了戒备与疏离。
“张兄,你觉不觉得不对劲?”年轻的吏员李忱皱着眉,对同伴张澜低语,“前几日王老栓他们还来问新犁具的事,这两天见了我们,竟绕着走。”
张澜年纪稍长,心思也更细些:“我也察觉了。而且,我无意中听到有村民抱怨,说什么‘损耗’、‘脚钱’……这并非我们‘青苗贷’章程里的内容。”
两人心下起疑,开始暗中留意。他们避开胥吏,找机会与几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农户攀谈,起初农户们支支吾吾,不敢多言。直到李忱赌咒发誓,言明自己是京城直接派下来的,与本地胥吏并非一路,若有冤屈定当上报,王老栓才红着眼圈,颤抖着将赵三如何添加名目、如何威胁的事情断断续续说了出来。不止他一家,另外几户也遭遇了类似情况。
“简直是胆大包天!”李忱气得脸色发青,当即就要去找赵三理论。
“慢着!”张澜一把拉住他,“无凭无据,他岂会承认?反而会打草惊蛇。我们需得拿到实证!”
两人商议一番,决定由张澜稳住村里,李忱则立刻返回县城,将此事密报周明轩。
周明轩听到李忱的禀报,脸色瞬间阴沉如水。他推行新政,呕心沥血,甚至不惜与地方豪强撕破脸,就是为了让利于民,巩固国本。却没料到,最大的阻力并非来自明面上的对抗,而是来自执行环节的蛀虫!胥吏盘剥,古已有之,但在新政推行之初就如此猖獗,若不严惩,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朝廷威信也将扫地。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密令李忱返回李家庄,与张澜一起,设法收集更多确凿证据,尤其是赵三等人索要贿赂、擅自添加条款的书面或人证。
同时,周明轩不动声色地加强了对县衙胥吏的管理,突然核查了几项与“青苗贷”看似无关的旧账,敲山震虎,让一些心中有鬼的胥吏惶惶不可终日。
数日后,李忱和张澜成功拿到了关键证据:一份赵三强迫农户按下的、同意支付“损耗钱”的额外纸条,以及两名曾被索要“辛苦费”的农户的按指印证词。
证据到手,周明轩不再犹豫。
这日清晨,赵三还如往常一样,吊儿郎当地准备去村里“巡查”,刚出县衙不远,就被几名如狼似虎的衙役拿下。
“你们干什么?我可是……”赵三惊怒交加。
“拿下的就是你这蛀虫!”周明轩亲自坐堂,将李忱、张澜收集的证据当堂掷下,厉声喝问,“赵三!你假借‘青苗贷’之名,私自添加条款,勒索百姓,中饱私囊,坏朝廷新政,损陛下圣德!人赃俱获,你还有何话说?”
铁证如山,赵三瘫软在地,面如土色,只得磕头认罪。周明轩毫不手软,当即将其革职查办,打入大牢,并明正典刑,判其流放三千里。同时,将其罪状及判决在永平县城及各村镇张榜公布,以儆效尤。
此举如同一声惊雷,在永平县的胥吏阶层中炸响。那些曾跟着赵三一起伸手,或心存侥幸的人,无不胆战心惊,纷纷收敛行迹,办事也规矩了许多。
王老栓和那些受了盘剥的农户,看到告示上赵三的名字和判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压在心头的那座大山,仿佛瞬间被移开了大半。
“青天!周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啊!”王老栓老泪纵横,对着县城方向连连磕头。
笼罩在李家庄上空的阴霾,似乎被这股雷霆之风扫清了不少。农户们对新政的疑虑稍减,对官府的信任,在绝望的谷底,终于艰难地回升了一点点。
然而,周明轩心中并无多少轻松。他知道,胥吏之弊,根深蒂固,绝非处置一个赵三就能根治。这只是斩断了一条伸得太长的黑手,在这潭深水之下,还有多少暗流在涌动?新政的推行,依然前路漫漫。他坐在书案前,提笔写下奏章,向皇帝详细禀报此事,并恳请朝廷考虑加强对基层胥吏的监督与考核,从制度上减少其作恶的空间。
一场小小的胜利,揭示的却是帝国肌体深处更顽固的痼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