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的指尖在试卷边缘轻轻摩挲,红笔批注的字迹因年代久远有些晕染,“就差两分,你弟学费怎么办?”几个字像根细针,扎得她眼眶发酸。
她鬼使神差地将掌心覆在试卷上,按照金手指的感应方式闭眼屏息——心口的荆棘本应如往常般刺痛,此刻却只泛起沉闷的窒息感,像有人跪在没膝的雪地里,指甲缝里嵌着冻硬的铜板,一下下数着,数着,数到最后一声是喉咙里的呜咽。
“不是愤怒。”她对着月光轻声说,“是绝望的计算。”
那晚她蜷在被子里时,梦境来得毫无预兆。
十五岁的周慧敏蹲在灶台边,烧火棍在灰烬上划出歪歪扭扭的数字,98、98、98。
她的嘴唇裂着血痂,眼神像口枯井,灶膛里的火映得她鼻尖泛红,却暖不化眼底的冰。
林野想伸手碰她,指尖刚要触到少女的发顶,梦境突然坍缩成一片漆黑。
次日清晨,林野翻出压箱底的旧帆布包。
她给周慧敏发消息:“单位要采写乡村教育专题,想回趟老家。”电话那头的周慧敏顿了两秒,声音里带着少见的软:“你小时候最怕老家的蚊子,记得带花露水。”
老家的祠堂藏在村后竹林里,青瓦上长着苔藓。
林野到的第三晚,雨丝裹着竹香飘起来时,她看见周慧敏撑着黑伞出了门。
她没打伞,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远远跟着,雨丝渗进领口,顺着脊椎往下爬。
祠堂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周慧敏的伞尖滴着水,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坑。
她跪到祖宗牌位前时,林野正贴着门后那面褪色的“福”字,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我不是没努力……”周慧敏的声音像被泡在水里,“我只是个女儿。”
林野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闭了闭眼,启动金手指——心口的荆棘这次没刺痛,反而像被母亲那件旧棉袄裹住,烫得她眼眶发热。
画面涌进来时,她几乎站不稳:十五岁的周慧敏攥着县重点高中的录取书,弟弟在里屋咳得撕心裂肺,母亲翻她书包的动作像在翻垃圾,“闺女不值钱,念再多也得嫁人。”煤油灯在风里晃,周慧敏把录取书塞进灶膛,火光映着她脸上未干的泪,比那年烧林野日记本时的火,小多了,也弱多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江予安的来电显示亮得刺眼。
林野躲进竹林接电话,雨珠顺着竹叶砸在肩头:“你的心率连续三天偏高,是不是又在强行共情?”
“我以前觉得她狠,可现在……”林野望着祠堂方向的灯火,“我怕我也会变成她。”
江予安沉默片刻,背景音里传来博物馆展柜的轻响:“你见过被荆棘困住的人吗?他们挣扎时会划伤别人,但首先划伤的是自己。”
挂了电话,林野翻出母亲压在箱底的老照片。
照片里的周慧敏穿着蓝布衫,扎着麻花辫,站在初中教室前,眼神里的光让林野想起自己发表第一篇小说时,镜子里的眼睛。
她打开电脑重写《母亲的手》,键盘声在雨夜格外清晰——这次没写“她掐我脖子逼我背单词”,而是写“她掌心的茧,是替弟弟抄了三年作业磨出来的”。
写到一半时,金手指突然自动回溯。
林野听见年轻的周慧敏在新婚夜对林国栋说:“我要让我的孩子,再也不用为两分哭。”那声音里带着点哽咽,像块没磨平的玉,扎得人心尖发疼。
吴婶的家在村东头,堂屋里飘着樟木香。
老人颤巍巍打开樟木箱时,林野听见木板发出年久失修的吱呀声。
“你妈那年烧书,我偷偷藏了一页。”铁盒上的锈迹蹭在林野指腹,她打开时,一张初中物理试卷飘出来,背面是周慧敏的字迹,钢笔字写得很用力,“如果我能重来,我想当个数学老师。”
“她娘说‘女娃顶多念到初中’,可她每晚偷点煤油灯学到半夜……”吴婶用袖口抹泪,“你妈不是疯,她是怕你也掉进那个坑。”
林野握紧铁盒,心口的荆棘竟慢慢舒展,像被雨水洗过的荆棘丛,刺尖上挂着水珠,不再扎人。
她把修订稿匿名打印,装进牛皮纸信封,只在封面写了一行字:“你也曾是98分的女孩。”次日清晨,她放在客厅茶几上的信封不见了。
回城前最后一次经过母亲房间,门缝下露出半张纸——是她文章的结尾段,“原来最狠的惩罚,是让人相信——你的痛苦不值得被看见”,被反复摩挲得边缘起毛,像被谁捧在手心看了整夜。
手机震动时,江予安发来一张截图。
那是她昨夜无意识发的朋友圈,配图是那张98分试卷,文字只有一句:“原来最狠的惩罚,是让人相信——你的痛苦不值得被看见。”他的留言是:“你已经开始疗愈她了。”
林野盯着屏幕,心口的荆棘首次不再跳动,而是静静沉落,如坠入深湖。
她摸了摸心口,那里的皮肤温温的,像贴了块暖宝宝。
回城后,林野坐在电脑前打开《母亲的手》修订稿。
光标在“我理解她”几个字前闪烁,她的手指悬在键盘上,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打在窗台上沙沙作响。
她关掉文档,起身倒了杯温水,却发现杯底沉着片梧桐叶,脉络清晰得像谁的掌纹。
接下来三天,林野对着空白文档发怔的时间越来越长。
她翻出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又摸摸心口那片不再疼痛的荆棘,忽然明白:有些理解,比怨恨更让人害怕——因为它意味着,你终于看清了那根扎在她心里的刺,也终于承认,那根刺,曾经也扎在你心里。
她站在飘窗边看夜色,手机屏幕在茶几上亮起来,是江予安的消息:“今晚博物馆有星空投影,你来吗?”她刚要回复,目光扫过书桌上的《母亲的手》手稿,首页夹着的98分试卷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光。
键盘上的“好”字打了一半,她又删掉。
心口的荆棘虽然沉落,可某种更柔软的东西正在生长,像春天的藤蔓,缠住她的笔尖,让她不敢轻易落下第一笔。
“我理解她”——这五个字,她在心里念了千百遍,却始终不敢写进文档。
她害怕一旦写下,那些被理解软化的刺,会变成新的枷锁,勒得她和母亲都喘不过气。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带起桌上的稿纸,发出哗啦一声轻响。
林野望着被风吹开的页面,上面是她重写的段落:“她的手曾经是刺,可现在我知道,那刺上还沾着她自己的血。”
她伸手按住稿纸,指尖触到纸张的温度,像触到某段正在愈合的伤口。
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她的脸,她望着空白的文档标题栏,突然轻声说:“或许,我该先学会写‘我们’。”
可键盘上的“我”字还没打完,她的手指又停住了。
夜色渐深,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敲在鼓面上,一下,又一下,很慢,却很清晰。
有些话,终于要被说出口了——可在说出口之前,连呼吸都要轻些,再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