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的天光像浸了水的灰布,糊在玻璃窗上。
林野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裂痕,听着门外那串熟悉的脚步声——周慧敏的黑色小牛皮鞋,鞋跟磨得薄了,每一步都带着细碎的刮擦声,像在刮她的神经。
床头的作业本堆得比她的课本还高,最底下露出半张被撕烂的草稿纸,“我撑不住了”那几个字被扯成碎片,散在地板上像被踩碎的蝴蝶。
她记得昨夜母亲捏着那张纸冲进房间时,指甲掐进她手腕的疼,“写这种鬼东西能当高考作文?”话音未落,纸就进了垃圾桶,火苗舔着边缘时,母亲的脸在火光里扭曲成她不认识的形状。
心口突然抽痛,她抬手按住锁骨下方——那里的荆棘纹身正在搏动,每一下都和心跳同频,像有活物在皮肤下翻涌。
这是她的“天赋”,从十二岁第一次发现:当她触碰到别人的负面情绪,那些焦虑、逃避、厌恶就会化作刺,在皮肤上生长。
从前她怕极了这种痛,现在却突然明白——纸会烧,网会被断,但只要心跳不停,这些刺就是她的笔。
“野野。”周慧敏的声音透过门板渗进来,带着刻意的温和,“早餐好了。”
林野翻身下床,棉袜踩在地板上,凉意从脚底窜到后颈。
餐桌上摆着黑咖啡和冷掉的煎蛋,周慧敏正用筷子戳着鸡蛋,蛋黄裂开,流成一滩浑浊的黄。
“今天模拟考。”她推过咖啡杯,杯壁上凝着水珠,“必须进年级前十,你班主任说这次考试难度和高考接轨——”
“知道了。”林野打断她,端起杯子。
咖啡苦得她舌尖发颤,顺着喉咙烧进胃里,心口的刺痛却顺着咖啡的苦意往上爬,漫过锁骨,扎进后颈。
她闭了闭眼,“尝”到母亲情绪里那团焦灼——不是担心她考砸,是怕家长会时被其他家长比下去,怕班主任在群里@未达标家长。
“发什么呆?”周慧敏敲了敲表,“七点二十到校,别让我去学校接你。”
林野低头扒拉煎蛋,蛋黄沾在碗沿,像滴凝固的血。
她想起昨夜杨护士长塞给她的耳塞,此刻正躺在校服口袋里,金属外壳贴着大腿内侧,凉丝丝的。
还有父亲昨夜偷偷塞进她书包的巧克力,包装纸上印着歪歪扭扭的“加油”——他不敢当面给,只能趁周慧敏洗澡时,像做贼似的。
这些细碎的温暖,像缝在黑暗里的光,让她突然有了力气。
“如果痛能写字,那我就用痛,写满这个世界。”她在心里默念,把最后一口咖啡咽下去。
考场的日光灯白得刺眼,林野盯着试卷上的数学题,那些数字在眼前游成一片模糊的影。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比一下快,像要撞破肋骨。
胸口的荆棘突然收紧,无数根细刺同时扎进神经,她攥紧钢笔,指节发白。
“同学?”监考老师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脸色很差,需要去医务室吗?”
林野张了张嘴,发不出声。
视野边缘开始发黑,像被墨汁晕染的宣纸。
她“尝”到周围同学的情绪:前桌的厌烦,后桌的幸灾乐祸,靠窗那个总考第一的女生,正用同情里带着嫌恶的目光看她——像看一个突然故障的机器。
“砰——”
她栽倒时撞翻了椅子,金属腿刮过地面的声响刺得人耳膜生疼。
有人尖叫,有人小声议论,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时,她被抬上担架,指尖无意识地在掌心划动,血珠渗出来,在床单上洇出个小红点。
“他们看我,像看一个故障的机器。”她想说话,却只能发出气音。
再睁眼时,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
周慧敏坐在床边,手里翻着《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书页被她翻得簌簌响。
“医生说你缺氧。”她头也不抬,“不是心理问题,明天就能回家,补三天课把进度赶上。”
林野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瓶架,突然“尝”到隔壁床传来的情绪——那是种缓慢坠落的虚无,像一片叶子飘进深潭,越沉越安静。
她不受控地开口:“我快死了……可你们还在算我还能活几期。”
周慧敏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滚圆:“你又发疯?!昨天刚出院今天就说胡话,是不是想——”
“林女士。”杨护士长端着药盘推门进来,眉头皱成一道线,“病人刚醒,需要静养。”她转身时冲林野眨了下眼,睫毛快速扇动两下——那是她们的暗号,上次林野在急诊室颤抖着说“我喘不上气”时,杨护士长也是这样眨眼,然后把氧气面罩轻轻扣在她脸上。
“我去护士站拿体温计。”周慧敏摔门出去,脚步声在走廊里响得格外刺耳。
杨护士长凑近,压低声音:“刚才那句说得好。”她指腹轻轻碰了碰林野手背,“继续说,我在听。”
深夜的病房只剩床头灯亮着,暖黄的光把影子拉得老长。
林野半梦半醒间,看见眼前浮起黑色的荆棘藤蔓,它们缠绕着,竟织成一本闭合的书,书脊上刻着《荆棘摇篮》四个血字。
书页突然翻动,第一页是她没写过的句子:“妈妈,我不是你的成绩单。”第二页:“爸爸,你的眼泪比沉默更响。”第三页:“他们叫我病了,可我只是没学会装聋作哑。”
她伸手去摸,书突然炸裂,荆棘如暴雨般刺进心脏。
“啊——”她惊呼着坐起,冷汗浸透睡衣,心口处的纹身正渗着血,在床单上染出一朵暗红的花。
她摸出床垫下的日记本,封皮是褪色的蓝布,第一页用红笔写着:“我的血,比他们的纸更真。”她把带血的手掌按在封底,血痕像枚印章,“啪”地盖在岁月上。
窗外的天开始泛白,林野听见隔壁病房传来细碎的响动。
有护士小声说:“陈燃又不肯吃药了……”接着是玻璃碎裂的脆响,混着一声嘶哑的吼:“你们都想我——”
声音突然被捂住,但林野“尝”到那股浓烈的绝望,像团烧红的铁,烫得她心口的荆棘又抽痛起来。
她裹紧被子,望着逐渐亮起的天色,忽然笑了——原来这世界上,不止她一个人,在痛里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