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刚过去不久,天就凉了,秋天好像压根就没来过半拉山一样。嘉濠踩着黏腻的田埂往家走,胶鞋底沾满半干不干的黑泥。每一步都像拖着块小磨盘。
他手里攥着一穗在路口捡的苞米,苞米叶子被扒得嗞牙咧嘴的,嘉濠知道,这又是哪个淘孩子掰下来的,一看没成就扔了。
嘉濠用指甲掐了一下露出来的米粒,“噗” 地一下冒出了水珠 。
持续的阴雨天没有给苞米成熟的机会,苞米粒还是水仁就挨了霜冻,只能割下来给牲口当青储饲料了。
黄豆成熟了,可是全被泡在水里。“今年的收成看起来是没有指望了。”嘉濠边走边望着路两旁大片大片倒伏在地上的黄豆秧,叹了口气。
他的心里干着急,再这么泡下去,黄豆不是发芽就是烂掉,到最后都被老鼠倒进洞里,眼看着丰收的希望在反常的天气里渐渐落空。
“明年的日子要不好过呀,粮、油都得缺。我们得早做打算,不能叫孩子们断了顿,他们正在长身体。”晚上,嘉濠跟栀兰磨叨着,他得盘算着接下来的日子该怎样应对。
“不怕,再难也比吃‘低标准’的时候好过。等队里收完地,我多去捡点,管它长没长成,填到肚子里就能充饥。”
栀兰对这一点还是很有自信,这些年跟大大、妈妈住在一起,她学会了不少粗粮细做,以菜充饥的办法。
“那半袋黄豆先留着吧,开春以后缺油的话煮熟了又顶油又当菜。”
家里的粮食和越冬的蔬菜维持一冬天问题不大,但是开春以后就难了,就算蔬菜吃不完也都烂了,光靠供应的那点粮食肯定是不够吃的。
青黄不接的日子是最难熬的,到时候就算手里有钱啥也买不到。何况逸卿在场部住校读高中,一个月的工资差不多要给他一半,家里这七口人每个月只有二、三十几块钱的生活费,啥事也不当啊。
自从搬到了半拉山,家里的日子比原来清贫了许多,孩子们放学回来,除了去碗架柜里扯一块又干又硬的煎饼嚼几口,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
仓房里那半麻袋黄豆和一麻袋包米粒,是搬家的时候英桂非叫她带上的,现在看来还亏得有这点余粮了。粮食不够的时候,能烙点煎饼贴补贴补。
队里的秋收结束以后,地里已经开始上冻了。早上,栀兰把凤武的奶粉和煎饼都拿出来,烧了一暖瓶开水,跟慧婕交待完就捡地去了。
半拉山人口少,学校的二年级没开班。栀兰叫慧婕在家等一年,等现在的一年级明年升二年级的时候,她再跟着上,正好还能在家帮她看看凤武。
清早,地里结着一层轻冻,栀兰冷得心里抽缩着,手一伸出来就冻手指头。她握紧镰刀使劲钩着倒在地里的黄豆稞,一棵一棵地把它们捡起来放在垄台上,隔一段就堆一小堆。
有些豆稞被车轮压得太深和泥冻在一起,没办法抠出来,她就用镰刀一点一点地刨开上面的泥,用力一拽,豆粒就散落在地上。她一个粒也不舍得扔,蹲下来把它们都捡起来。
上午十点多钟,太阳升起来了,栀兰感觉心里暖和一些。可是阳光一照,地里化得泥滚铅球的,一走一滑,泥土半干不干地沾在两只鞋上,怎么甩也甩不掉,气得她干脆就带着走,两只脚重得像大骆驼蹄子,有十来斤重。
栀兰挪着步子往前蹭,每走一步都要把鞋在垄台上磕几下,不然泥巴能把人拽倒。
本来走路就不太溜道的栀兰,在泥泞的地里一扭一崴地,艰难地用镰刀勾着倒在地上的黄豆稞。
被镰刀割过的豆茬子(露在土上的部分)的茬口结着冰碴,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像刀一样锋利,稍不留神,栀兰的手背就被划出一条血痕。她连看都不看一下,满眼都是散在泥土里的黄豆粒。
她看到老鼠从面前跑过去,心里想:我就不信,凭我这么大一只“老鼠”(栀兰生于1936年,属鼠),还赶不上地里的小田鼠?
我非要跟它比比看,这一冬天我天天来捡,黄豆捡没了,我再去捡苞米,看看还够不够吃。
她一个上午都没歇气,生怕这些黄豆被老鼠倒腾光了,她想尽可能多捡一粒是一粒。
栀兰从地头上就开始捡,往里越走越远。她感觉肚子有点饿了,抬头看看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上了,“哎呦,该做晌饭了。”她自言自语道。
沿着原路把她捡的豆稞都抱回来捆在一起背起来,怀里抱着十几斤重的布袋子,踩着又粘又滑的垄台往地头上走。
看看自己这两个大泥脚,浑身上下都弄得脏兮兮的,栀兰笑了。“嗯,这些够吃半个月了。”她一想到今天的劳动成果,心里便格外地高兴。
好不容易崴跐到地头,她用石头块把脚上的泥巴刮掉,走路轻快多了。
她把袋子靠在肚子上,两手抱着,心里堆满了成就感。“解放区也么呼嗨,大生产也么呼嗨——”她哼哼咧咧地唱着歌往家走着。
后背上的豆秸捆太大了,绳子勒得得肩膀生疼,但是,摸摸布袋里的黄豆粒,她心里踏实好像后背的压力小多了。
路过井台时,大女儿筱媛正在往上摇水,辘轳的把子比她的个子还高,她踮着脚尖使劲往上举着,等举过了头顶,再用两只胳膊抱着它使劲地往下压,就这样吃力地一圈一圈地摇着。
“媛儿,我来摇!” 栀兰赶紧把布袋放下。筱媛却摆摆手,额头上沁着细汗:“妈,我能行,你赶紧回家歇歇吧。”
说着,咬着牙把水桶拽上来,歪歪扭扭地挑两桶水往家走。栀兰看着女儿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十二岁当儿童团长时情景。
那时候的她,和刘英在一起,站岗、放哨、查路条,带着宣传队各家各户搞宣传……
想着想着好像回到了那个时候,不由自主地哼起来: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回到家时,嘉濠正蹲在院子里,用小爷头劈小木半子。看见栀兰进门,肩上的豆秸捆还滴着泥水,裤腿上沾满了泥,两只鞋被泥糊得看不出模样,手背上还划了几条血印子。
他猛地站起来,斧头 “哐当” 掉在地上。
“你这是咋弄的?!” 他抢上前去解豆秸捆,手指碰到她冻得发紫的手背,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没事,叫豆秸划的。” 栀兰进屋把布袋往炕上一倒,金黄的豆子滚了一炕。
“你看,捡了这么多,够烙一个月的煎饼了。” 她蹲下来一颗颗捡豆子,脸上带着笑。
晚上,累了一天的桅兰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满地的黄豆粒,晃得她眼眶疼。
她翻了个身,依偎着身边的男人,听着他发出均匀的呼吸,心里无比地踏实。